中秋日，一个微凉但明朗的下午，在纽黑文著名的“艺术一条街”（Orange street)的一家画廊里，两位艺术家一起正挥毫泼墨“玩”的尽兴。有趣的是，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文化背景，来自天南海北的两位艺术家，确是因着对于中国水墨的热爱相遇在这个美国著名的文化艺术小镇。

　　这两位艺术家，一位正是中国著名水墨画大家孙大威先生，另一位是美国著名画家罗伯特·雷诺兹先生(Mr. Robert Reynolds)。这次相会，说简单也简单，你可以认为是两个艺术“顽童”的玩兴大发，凑在一起各种折腾。但是说简单也不简单，这两位画家，都是业已成名并广受好评的大家，一位是扎根传统中国艺术但是寻求内心解放推陈出新的水墨行者，一位是有着扎实的西方绘画基本功底却热衷实验艺术抒发自己的画坛才子，尽管阅历不同，文化视野不同，甚至交流过程都需要翻译的情况下，共同的赤子之心和对水墨的热爱却让他们心有灵犀。笔者本是机缘巧合有幸去个凑热闹，不想也有生第一次看到东西方画家切磋共同创作让人心潮澎湃的场面，也对水墨的艺术魅力有了真正的体会。所谓纸墨皆含情，原来所言是不虚的。

　　说来也是非常有趣，两位画家的经历虽然不同，却有着极为相似的脾气，孙先生寄情山水，立志走遍天下名山大川。罗伯特则是旅居世界各地，在非洲、丹麦甚至西班牙的稀有部落，记录了自己生命中点滴的灵感，和生命中深刻影响他的爱情和人。作画的时候，孙先生可以连夜通宵不睡，吃喝不离作品一米远。罗伯特是能耗费几个月用无数个碳点完成一幅画作。孙先生是我见过最为性情中人的有趣画家，看到艺坛不好的风尚，也敢直说直画不受禁锢，投缘高兴了就提笔不吝笔墨，管你是土豪大官还是愣头青，他都经得起刁难，受得了考验，只为让你高兴。但是话不投机虚伪客套的人可就难说了，不懂行的想套辞求画可要当真小心些。罗伯特也是奇葩一朵，自己开了五次世界巡回展玩得开心也不差钱，想起早年漂泊艰辛，于是在家乡开个画廊支持那些成长中的有才华的艺术家，慕名想进他的画廊的艺术家也得当心，他欣赏的作品可以分文不取长期展览，不欣赏的掏钱他也可能不收，让你长年的压箱底，活脱脱一个鬼见愁的“判官”。就是这么二位“东邪西毒”，凑在一起可是乐活一对了。

　　一见面，两位画家开场客套也不多，直接上笔，提起水墨，那就是爱不够，罗伯特不识汉字，但是三两笔的“涂鸦”，孙老师就明白了，流行的方式翻译过来就是“别看人不懂汉字，这货灵感很强啊。” 于是孙老师应罗伯特之请给他“验笔”（所以黑心商人不要坑老外不懂行，人家早晚也有办法黑死你），顺便现场展示水墨技法，三两笔下来，神韵即出，远山朦胧，已经让我们陪同的几个爱好者开始怨念“罗伯特你赚了你赚了”。可惜人家罗伯特作为大家，真正的高端，才不图你一张画，就像点石成金，人家要的不是金子而是欣赏你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他全程拍摄记录了孙老师作画的流程，一边拍摄一边忍不住称赞漂亮，各种喜爱溢于言表（后来我明白人家喜爱和咱不在一个层次）。等待水墨干燥的过程中，二人各自拿出自己的作品集，到精彩处还学会了自己找到表达方式，赤裸裸忽略我们翻译的人，孙老师用竖大拇指和“真棒”，罗伯特学会了中文“漂亮”， 两人连说带比划，忙的不亦乐乎。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时，高兴的心情无需翻译，孙老师会忽然发出“哟，这个好，这个真棒啊”的感慨，罗伯特看到孙老师曾经一幅16米长的巨作时，忽然大呼一声飞奔而去，至助理处说“搜，给我搜搜这幅”。留下我们几个爱好者“风中凌乱”。 难能可贵的，对方从我们这些三脚猫的翻译中彼此找到了共鸣，“we are the same”（我们是一样的）,罗伯特曾指着孙老师的人物画深深感慨。我想了很久，他们都期待发自内心的作品，也许是这些发乎内心的追求让他们生出“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两人“交流”完心得，孙老师着手为画着色，并解释中国书画刻平衡布局和章法安排，期间有个小插曲，因为现场条件所限，毛毡返墨，孙老师着笔修掩，罗伯特很快共鸣，“this is an old trick for artist” (这是个艺术家们玩的老把戏了)”，惹得孙老师哈哈大笑，果然是那些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小细节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很快孙老师完成了他的“西域商旅图”。 远山层峦叠嶂，浓淡相染，山间翠雾朦胧，似远似近，一只商队于山间悠悠前行，领头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小人儿说不出的生动，仿佛能听到商队悠然的铃声远远传来，让人遐想无限。引得罗伯特赞不绝口，自己想出各种有趣的诠释。

　　然而这里才是高潮的开始，因人提议二位开始尝试合作一幅画，罗伯特现学现卖出上题，用旁观刚学来的笔法 “涂鸦”，学习速度之快真是羞煞我们这些自称爱好者的人，之后直接挥洒墨点作为开篇，各种“作”法，各种标记，如此随性的开篇该如何收尾？我们正犯嘀咕的时候，孙老师却有了答案，几笔晕染勾勒，似乎就勾出了花草掩映的清溪小岸，点点墨迹则成就了水中小动物和水波，随后高级的东西来了，接着罗伯特的“势”，孙老师几笔勾勒出一个惟妙惟肖人，似醉似醒坐于岸边，这几笔引得罗伯特兴奋不已，像个孩子似的扯着正在工作的助理前来围观，语速飞快都没来得及听他说什么。随后收尾，孙老师简单着色几笔，也“滴墨”于画，于是身边似有点点星光，又似落花缤纷，道是平凡一醉翁，却似谪仙入人间，神韵齐，意境远，心中点点思绪，似乎都付这半梦半醒似幻似真中，借《题怀素上人草书》做结， “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纚半无墨，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 道出多少画家文人内心的对自由的诉求和对灵感难求的感慨。这样文化对撞擦出火花灵感突现的上佳作品跃然纸上，两位艺术家的精神共鸣也才真正体现出来。遗憾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重现现场那种激动的心情，只待有心的看者自行体会了。这幅画题字落款由三人完成，孙老师，罗伯特还有耶鲁中国书画社的曹晓星女士，算得难得的一次合作品，日后天涯海角，不知何日再有这样的机缘佳话了。

　　这次会面，背后还有个略悲伤的小故事，罗伯特之前就非常喜爱水墨的韵味，很早就有兴趣，但是涉猎不深，然而突发的一场中风，伤害了他作为画家生命最重要的视力，对于西方讲究透视的画家来说，这场打击可想而知，让他相当一段时期不问外事痛苦不堪，这次一“玩”，对他的意义更为深远。他私下告诉我们这天是他病后最为开心的一天，他非常荣幸能约到孙老师，不仅仅是心灵的治疗，还带给他新的可能性，东方水墨与西方大相迳庭的视图方法，水墨技法的演示，让他有了新的灵感和不同的创作思路，临走他还告诉我们，这次会面产生的灵感可以马上开始几幅新作品的创作。同样的，对于孙老师而言，也不仅仅是玩得尽兴，特定的情境特定的会面，特好的兴致，也带给他连续创佳的灵感与心境。古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佳话，今有东西合璧画醉翁，不想说“把艺术带出国门”这些多少有点空洞的套话，我只想说，有生命有感染力的艺术，有尊严有情怀的艺术家，纵使文化根基不同，也能跨越千山万水走到一起，找到语言之外的心灵相通。

　　《圣经》有则著名的故事，讲的是人类很久很久以前讲的是同一种语言，自以为是的要建造通天的巴别塔，上帝为了惩戒人类的傲慢自大，于是扰乱了人类语言，让人与人无法沟通，难以理解，逐渐有了纷争和敌意，再也不能共同完成那通天的建筑。然而上帝终究是仁慈的，因为他关上一扇门，却也给人类留了扇窗，期冀着人类能醒悟，从精神上相通，在爱中和解。于是就有了人类普适的情感意识和对美好的追求，有了不需要语言承载却能完成的传播。对于参与了这次交流的学生来说，笔者算是真正体验了一次中国水墨艺术的生命力，对于这流传千年后有所继的艺术而言，笔墨纸皆能言，笔笔都有心，载着画家的情和意，构建了真正交通桥梁。这心有灵犀一点通，皆在点点墨迹中，感谢孙老师和罗伯特给我们上了这样一课。

　　高晓晖 2015年于耶鲁

作者简介：

    高晓晖，1986年生于昆仑山下，长于青藏高原，本科就读于清华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系，2008年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现为耶鲁大学医学院博士  后，从事致病菌方面的相关研究。除了科研，喜欢宗教，喜爱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尤热衷丝竹管乐和金石篆刻，也嗜好字好画和结交各行里有趣有料的人，因缘有幸观察诸多好友奇趣之事，记录下他们那些值得回忆的生活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