埠东村饮水记
埠东村,乃我家乡的村子,一个有七八十户人家、依山傍水的小村庄。说是傍水,其实只有一条由北向南蜿蜒延伸的小河。河水从村旁的山脚下哗哗流过。村民们饮水靠扁担从河里挑。家里有老弱病残的,用水量大些,挑水便成了头件大事儿。
埠东村,乃我家乡的村子,一个有七八十户人家、依山傍水的小村庄。说是傍水,其实只有一条由北向南蜿蜒延伸的小河。河水从村旁的山脚下哗哗流过。村民们饮水靠扁担从河里挑。家里有老弱病残的,用水量大些,挑水便成了头件大事儿。
十年前的我每天跟年事已高的奶奶呆在家里。身为村长的父亲,早上天不亮从河里挑水回来,然后再招呼大伙儿下地干活。有时,我被父亲吵醒,便下床跟着他,为他提马灯。父亲总是笑呵呵地夸我几句。
因挑水辛苦,村子里的人们对水倍感珍惜。谁家的孩子要是浪费或糟蹋了家里的水,必定惹来父母一顿痛骂。后来,我渐渐懂事了些,奶奶便告诫我:“娃子呀!一定要好好上学,将来出息了去别的地儿住,别像二柱、品子他们被女人嫌弃而打光棍……”我终于明白了,二柱叔和品子叔他们为什么是单身汉,原来不但因为家穷,而且村子里的饮水条件差,被姑娘们拒之门外。不知何时,埠东村被人起了个“光棍村”的外号。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次,父亲去镇里开会,回来时带了一位戴眼镜的叔叔。后来,听奶奶说,那人在钻井队工作,是父亲专门请来为村里打井的。父亲在街上买了酒、割了肉,母亲把家里的一只刚下蛋的母鸡也宰了,款待他。父亲同他在村子周围转悠了两天。父亲想在村后的高地择一口井,那样就可以用管子把水流到各家各户。经过多次勘测,村后的高地居然没有一块有水源的地方。最后,好不容易在村东头一块低洼地测出了水源。
父亲马上召集全村人开会。听说要打井,大家个个喜上眉梢。可是水井地势偏低,仍离不了扁担,且要捐款,有人马上打了退堂鼓。一些男青年却是积极响应,踊跃报名。父亲见毕竟有人支持,增添了打井的决心,一边忙着筹资金,一边做反对者的思想工作。父亲说,打井后虽然仍要挑水,但村东头近,比到河边节省了十倍的路程。如果大家确实拿不出钱,他为大家先垫上,只要大伙儿先出份力就行!
那段时间,父亲每天起早摸黑带着一帮年轻人忙碌在工地。父亲是出门最早、收工最晚的一位。他是一帮人中年纪最大的人,又是村干部,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鼓足了干劲。十多天过去了,父亲请技术员勘测了一下,估计离水源差不远了。父亲忙着又要去买水泥,可是资金却遇到了问题。村民们多数拿不出钱,就连那些支持并积极参与打井的人家也只有一部分人交了钱。父亲请村里两个年轻人帮忙,把家里一头肥猪绑了放到板车上,拉到镇上的食品站卖了。父亲拿着钱到供销社买水泥。由于钱不够,父亲好说歹说地跟人家求情,最后打了欠条摁了手印才把水泥搬到板车上。为了节省车费,三个人替换着从十多里外的镇上连推带拉地把水泥弄了回来。井还没有打好,供销社收账的人来了。一向守信重诺的父亲无奈之下向奶奶求情,要变卖曾祖父留下的那只纯铜水壶。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奶奶不舍。说流传了几十年的祖业,饿饭那年头儿,都没舍得卖。父亲便孩子般地跟奶奶“耍赖”,说,自己身为共产党员,为了造福全村人,理应吃点亏为大家起好带头作用。最后,父亲答应奶奶,说暂时将水壶抵押,日后再用钱赎回。奶奶只好应允了。奶奶抱着水壶抚摸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交给了父亲。
那只水壶拿给供销社折了一百多块钱,抵了欠款。后来,水井打好,终于出水了。大伙儿欢天喜地,就连一些冷眼旁观的村民也纷纷向父亲表达了赞扬和感谢,一些人还主动掏了钱出来。父亲立刻拿着钱去赎那只水壶。供销社的人说,那物件儿早已出手了。父亲怏怏地回到家,过了几天才嗫嚅着告诉了奶奶。奶奶并没有责备父亲,只是好长一段时间,她都闷闷不乐。父亲最后一次在奶奶面前提到水壶时,竟然流泪了。那是在奶奶去世后,父亲为让奶奶失去祖业而愧疚和遗憾。
父亲带领大家打下的井,一直滋养着全村人。十年过去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鸟一般飞出去谋生。家里留守了老人和孩子。年近七旬的父亲早已退休在家。闲不住的他,鼓动母亲一起在家里办了个免费的“老年活动中心”。母亲专门提供茶水,父亲则为村里的老人、小孩用碟机播放一些老故事影片,还特地请在县广播局工作的堂哥弄了一套历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专辑。
去年春节回家,父亲召集我和大哥商量一件大事。他说,现在老人们挑水很辛苦,他想再为村里人做件善事。他要从几里外的上游河流为大家引自来水到家。我和大哥都非常支持他。在水利系统工作的大哥当即决定为父亲提供技术帮助。父亲说,咱虽是做善事,但也要公私分明。既不能花费你们单位上的钱,也不要乡亲们出钱。你们兄弟俩赞助我一部分,其余的我自己解决就行。父亲是在副乡长的任上退下的,每月有一笔退休金。后来,大哥粗略核算了一下,除了我们兄弟俩拿出的那部分钱外,父亲还要承担一笔不菲的资金。知道父亲的倔强脾气,我和大哥悄悄地塞给母亲一些钱。母亲推辞不收,说她手里其实还有一笔钱呢!那是当年父亲带领村民们打井垫上的钱,前两年,大伙儿为了感恩,陆续还上了。父亲执意不收,乡亲们只好把钱塞给她了。
父亲的自来水工程竣工后,我和大哥特地赶回去参加庆典。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满头白发的父亲被推上台剪彩。父亲站在台上乐呵呵的,满面红光。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笑容可掬的父亲竟像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