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然的书写——张宏钟书法艺术管窥
在我的印象中,宏钟兄的形象似乎有一种定格:沉默寡言却面带真诚的微笑,无意表白却每一个细节都做得相当周全。这使我想到古君子之风,想到孔子所说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当然,在世风日下的背景下,也自然将宏钟兄列入了“另类”。
郑训佐
这几乎是一种通识,即整合与突破注定是书家艺术人生中必须面对的命题,前者是传统的漫游、古典的沉醉,和在此基础上的历史的沉思;后者则是最富文化意味的终结关怀,既是宿命化的突围,更是书家艺术羽化蜕变、翩然成蝶、翔入自由翻飞之境的象征。如此说来,“整合”固然是一条“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山程水驿,“突破”更是由积淀走向创变,从而获取自身独特价值的关键。正因为如此,那些经历了漫长而系统的历史巡礼的书家,往往大有曾经沧海的况味,认为要超越古人真是戛戛乎其难!但如果仔细考察,历史情形又并不尽然。譬如篆隶,虽然起源甚古,且辉煌期亦早,但仍有可供今人开拓驰骋的空间。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魏晋以后的书家罕有睹篆隶真迹者,这种情况直到清代才有所改变,这也是近代因金石碑版之学大盛而引带篆隶复兴的重要而复杂的背景。因此,如果排除佞古的偏见,明末清初以来,挟篆隶而异峰突起者盖不鲜见,而备受学界和书坛钦羡的当代名家蒋峻斋(维崧)先生就是这方面重要的典范。这位从文化底蕴深邃的古城常州走出,又亲承吴梅、乔大壮、胡小石等硕彦名儒教泽的学者型书家,以其丰厚而全面的学养给篆书这一古老的书体以新的阐释,使之完成了前所未有的文人化和雅化的过程,从而焕发出鲜明的时代精神。就这一层面看,峻斋先生不仅完成了对传统的整合,而且最终站在了只属于他自身的峰峦之巅,在苍茫的艺术星空下与前代的经典巨子平分秋色。缘于这种渊深和创变,蒋体篆书注定会薪火相传并产生广泛的文化辐射,如徐超、刘绍刚、靳永、常诚、范玉庆、马建钧等先生已卓然名家,而张宏钟兄也禀其所长,自有建树。在最近的一次联展中,其作品深醇简约的面貌在浮世繁华中悄然绽放,让人徘徊伫立,思绪悠扬。
在我的印象中,宏钟兄的形象似乎有一种定格:沉默寡言却面带真诚的微笑,无意表白却每一个细节都做得相当周全。这使我想到古君子之风,想到孔子所说的“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当然,在世风日下的背景下,也自然将宏钟兄列入了“另类”。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沉稳、厚重又有些内敛的气质一旦转换成艺术人格,便会在浮躁、功利、表现欲过旺的氛围中做出“君向潇湘我向秦”的抉择。因此,大约地梳理一下宏钟兄近十年的创作路径就会发现,他像一个花光明烂春景中的漫步者,悠然而又从容地释放着生命的节奏,在含英咀华中饶有深意地前行——从对蒋体大篆的无条件的亦步亦趋,到十分审慎地渗入自身的消息,从而渐渐地趋向生涩疏放,每一步都传达出理性的制约和这制约背后的逻辑背景。实际上,这才是对蒋体深层的接受。从峻斋先生存留不多的早年书迹看,大约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呈现出日后蒋体的雏形,所以,先生在艺术上是早熟的,否则,他也不会在而立之年驰誉艺坛,受到徐悲鸿等前辈的赏识。但我们审视先生中晚期的作品又会发现,其艺术的步履似乎延缓下来,总是不断地在一种范式的规约下进行美学上的完善。其实,如以常理推测,凭藉先生的资禀他足可以用不断标新立异的方式震慑世人,以获得轰动的社会效应。但先生毕竟是一位走向历史隧道的深处,最终又回到现实制高点的学人,他深知如果一个书家完全将自身捆绑在标新立异上,最终必然颠覆“积淀”的意义,从而也必然与丰富无缘,与历史的对接无缘。因此,终其一生,峻斋先生是在马蹄式的运动中展开自己的艺术人生。宏钟兄对这一背景十分了然。当人们为形式的力量所蛊惑时,他却沉潜在内涵的拓展中;当人们为流行思潮所癫狂时,他却青灯一盏,陶然于自身日复一年的寂寞世界。这种看似漫不经心、波澜不惊、光洁如镜的生存状态恰恰是最贴近书家本质的生涯。它如同蓄势待放的花蕾,也许在一定时段于视觉上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就在这沉默中却迎来“花枝春满、天心月圆”的一天。譬如,虽然经常于各类展览中欣赏到宏钟的作品,但直到最近的联展中,我才发现宏钟的风格变了!点划的渗透力与稳定性共同支撑起了一个坚实而又倔犟的艺术空间,就连落款也令人刮目相看——萧疏中有几分荒寒,虽然形态上仍能感受到峻斋先生行草书的法乳,以及在宏钟进步的过程中具有引领意义的陈梗桥先生的艺术韵致,但毕竟是别出一支了。除此之外,宏钟的探求之途还使我联想到一个富有覆盖性和启示性的命题,即当代书家在书法的实用性越来越淡化而专业性越来越凸显的情境下,应该如何处理好艺术表现和日常书写的关系。这也是许多研究者的隐忧——当我们站在某一场展览的大厅中,扑面而来的往往是巨幛大幅,笔墨的安置也纯为展示而设计,因此,书家多将心力倾于形式的表现甚至外表的装帧。这当然也是一种欲求与需求,但如果它成了一种模式,成了万人同趋的一元化,那么必然会走向反面,使书法的呈现变得简单而乏味。其实,自然的书写更切合艺术的核心,因为人格的洒脱和诗意皆栖息于其中。综观书法史,虽然流派纷呈,名家辈出,但莫不以本然为皈依,而一些炫奇呈异的书家,往往只能赢得一时的喝彩,或局部的拥戴。也许是性情所致,宏钟对刻意的张扬如视觉的冲击缺乏兴趣,他崇尚的是一种美的散步,一种近乎于鱼的游憩和鸟的飞翔,因此,观其墨迹,你不会有震动感,有压迫感和有分裂感,你只是平静地走近它,与它作平和地互动,如朋友之间的晤对。宏钟展览的作品少大字、巨幅,多为可以张挂于一般场所如家庭的小品,这也是他的创作贴近生活的一种表现。是的,贴近生活与沾染人间俗气本来就是两回事,因为真正的生活是人生理想的对象化,而俗气则是一种“反生活的生活”。峻斋先生的创作,也多为小品,并且哪怕是参展的作品,只要是篆书,一般都要加上释文,无他,是考虑到大众的接受,考虑到书法如何准确无障碍的走向民间。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这是司空图《诗品》中的话,它揭示的就是与自然、本然相关的感性生活,这是千载之上的期待,而千载之下的我们又何尝不怀有这种向往,因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文的憩园。宏钟兄正当人生的中年,也许他的书艺与他的终极目标还有距离,但怀揣这种向往执著地前行,最终必定迈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胜境。
2015年3月2日于书带堂
责任编辑:夏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