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然后怒放
张欣宜 著
我喜欢寒冷,苦难使人忘记快乐,寒冷却使温暖更刻骨铭心。
当我向北的旅行开始时,秋天也如期而至。我享受这种感觉:寒冷拽着毛孔撑开混沌,上帝强加于人的各种感觉变得麻木。冷风中用手触摸鼻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能生产温暖——当它们有同样的温度时,谁能知道什么是寒冷,什么是温暖呢?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走去他们梦想中的地方,很幸运,我是可以做到的一个。我的梦中有没有颜色的荒野——不是白色,只是没有颜色:就像我张开双臂接受如刀的冷风,却不堪婴儿帽般圆软的暖风,前者没有颜色,后者却经常姹紫嫣红。颜色让我看不清楚世界和自己。有时我就像条变色龙,天地是复杂的,我就是复杂的,天地是澄净的,我才是澄净的。
色彩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也不见得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我只是单纯地害怕一种“安全的美丽”。从不去尝试放纵,对他人的尝试又心存疑虑,当我的旅程结束的那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就在那片没有颜色的荒原上,有段苍白的生命,他从未有放纵的资格,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色彩——他比我更明智,虚无在虚无中寻找冷静,殊不知只有斑斓才是虚无中最清晰的风景。
当然,这是后话。在我的旅程开始时,一切都只是未知。
原以为,我需要像信仰宗教那样禁欲和虔诚,我也许会像苦行僧那样匆匆走过无数风景的诱惑。
但我们的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虚无和空寂,并没有料想中的风景。风景是粉饰。人生的本来应是裸露。
行走在荒野,冷风不断带走我的热量,我的身心却在寒冷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谁说寒冷使人麻木?鱼感觉不到水的存在,却能感觉到冰的棱角。寒冷是让人敏感和安静的统一。我看不到前方,但我并不迷惘。就在知道前方会一直是干净的大地时,没有人会迷惘。其实目的地只是自然中并不存在的指示牌,是局限,是骗术。一辈子到达不了,留下困惑和遗憾;到达了,再往哪里去?结果仍是迷惘。如果生命真的是为了死亡,一切就可以顺理成章:在我们溘然长逝的那一瞬间,我们就恰好完成了我们预定的结局。我们不需要遗憾仍有未竟的事,也不需要为下一个方向苦恼。刚刚好。
在穿越排排枯树丛时一节没有生命的木头刺伤了我的脚踝。逝去的生命永远值得怜悯,所以我不怪它打扰了我的旅行。古希腊的英雄米隆在与狮子搏斗时被木枝缠住了脚,于是成为了古代奥林匹克的象征。我在原野上静静地等待终点。等待自己也成为枯木,缠住过往的生命。
我没有等到。
一个像是水汽凝结成的身影从原野那边蹒跚而来,被背上的木板压弯了腰,他在如割的冷风中踯躅。我的意识正在随从脚踝上渗出的血慢慢溜走,他越走越近,在我眼中却越发模糊。他像是根本没有抬头,他的世界中像是只有原野和冷风而不被任何人打扰,默默地搀起我,像是捡起一块儿枯木。
我被遮挡在硕大的木板下面,听着那个身影的喘息声,一步一步地向什么地方前行。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一切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像是梦游进了一幢小屋,它有不真实的轮廓和温度,在寒冷的秋风中不真实地存在着。我的旅行刚刚开始,我竟如此疲劳和伤痕累累,以至于将自己放逐于不真实中,不再挣扎。
当我沉沉睡去时,炉火烘烤的空气在橡木窗上结成珠帘。
天地初开,一片混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光……光……我的世界像是第一次有了光。我的触觉比视觉先感受到了阳光的纤维在指尖摩挲流转。鼻腔里还残存着原野上冷风的味道,猛地吸口气,暖气和冷气的对撞让我一激灵睁开了眼。我不知道婴儿在刚刚有了视觉时对这个世界有怎样的看法。在那母亲可以提供一切庇护的十个月里,他看不到太阳,但他一样可以很幸福。我们不行。我们不再可能从另一个生命里任意索取自己需要的能量,我们只是生活在地球表面、将自己遮在树叶下的个体罢了。我们无以自保,是苇草,是裸露的苇草。
此时,我这根苇草模糊的视野中有无数个闪闪发光的太阳,带着绒毛。几秒钟后,绒毛被我逐渐清醒的神智“剃去”。是一扇窗,窗上一夜积累的水汽正在太阳的好意劝解下簌簌滑落。一颗最微小的水滴在风的吹拂下开始滚动,与周围的水滴亲吻融合成大大的颗粒,恋恋不舍地在窗上翻滚。张力使它被不断撕扯着,在小小的边缘形成微小多变的尖棱,不断反射着阳光。在我的混沌之中,水滴就是太阳。
当第三个太阳从窗上滑落时,我的其它感觉才渐渐复苏。我躺在一张结实的木床上,有阳光混合着香木的味道从被子上散发出来。正对着的窗有同样结实的橡木框,刷成暗棕色,默默地衬着一盆正招摇在阳光下蓬勃生长的向日葵。
手移到床缘,那里有圆木细软的木纤维密密地翘起,微微有些扎手。我撑着坐了起来。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有暗蓝黑色的砖墙和粗糙的木地板。虽不大,却显得空阔。在墙角摆下张床——正是我坐的这张。一张圆形木桌站立在房间中央。离我稍近的地方堆满了黄白色的帆布和大大小小的木板,一个硕大的画板横放在床脚边。
墙上的装饰品十分丰富,大部分是油画,主人好像努力要摆脱暗色砖墙给人的压抑的感觉。画中色彩无一例外地鲜艳夺目,厚厚的油彩让房间的线条如凯尔特日耳曼人清晰严谨的装饰艺术传统,善于旋转的笔触又使生硬的线条变得柔和有光泽。房间中杂乱却干净,唯一的污渍是地板上斑斑的油彩。从橡木窗到硬木床,从小圆桌到冷杉木粗制的各种画框,还有窗前和屋子那头绚烂盛开的向日葵,使房间宛如天然雕造,简单又耐人寻味。它的简约让我想起挪威的斯塔布希尔凯,那静谧的湖边默默伫立的木结构教堂中的女王。这里用的木料还带着森林的气息,比斯塔布希尔凯的百年老松木更显生机盎然。只有如深湖水色的墙砖在一派暖意中浇了场冷雨。
我想我会遇到一个画家。
他会使用颜色,颜色也总是和他捉迷藏,使他大吃一惊。
我试着从床上站起来,却感到脚踝处一阵疼痛——像是细密的针轮番扎在肌肉中,一直从脚底传到头顶。我突然记起了昨晚的经历——在荒原上弄伤了脚,把血迹撒在了荒原中。此时脚上已缠了厚厚的绷带拥捂在一堆棉絮中。我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何时处理的伤口。
我扶着一切可以扶的东西——冰冷的砖墙、三脚画架、木桌、甚至看起来值得信赖的画框——挪动着。画家画过很多东西。看的出来,他喜欢明亮的场景。星光、阳光,都有着颤动在空气中的痕迹;他也许喜欢郁金香,他用自己擅长的色块搭配出一幅《荷兰的郁金香花田》,枝枝相依,片片相连,画面纵深悠远。没有准确的郁金香形状的描摹,却美得令人透不过气、睁不开眼来。那分明又有一层雾气氤氲在花田上空。画家也许想知道,为什么这样美好的事物要被束缚在一块块长方形的园圃中,美丽如贵妇,却重复着。
在屋子的另一边,有为我提供温暖的火炉。它的上方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幅陈旧的画作。如果不是那丛火焰,我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它。那是一幅画家的自画像。文森特的自画像。也许画家并不喜欢自己的这幅作品,但我从第一眼看到它,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中发生了某些变化。那是画家对自己的认知呢,还是他献给阳光的礼赞?好奇、开心、悲伤、嫉妒……我在荒原上澄清的心境又像解冻般,所有感觉混杂着一齐蒸腾出来。他的脸上拂着柔和的阳光,有空气中阳光带来的纤尘在他的肌肤上舞蹈,光在他短短的胡须上肆意浸染,看不清他脸部轮廓的线条,却分明有阳光分子从某个部位突然陷入画纸深处,留下淡淡的痕迹。在那里,没有血肉去接纳它们、溶解它们。他的眼睛是整个画面唯一没有被阳光完全侵占的地方,那里流淌的,是阳光和铺天盖地的孤独忧伤。像是迎着阳光,接收它;又像是逃避阳光,躲闪它。他是那样热爱阳光,却从来只是追日者和朝圣者。他多么想让阳光穿透自己,用深深的眼窝盛满满的幸福和阳光。可他总是寒冷的,有阳光流转心间的人怎样承受寒冷?于是他垂下睫毛,欲遮还休,有阳光偷偷溜进他的眼中,竟像是河水与泥沙,毫不能相溶。一个对另一个的存在意义,也只是可望可即而无力承载罢了。
画面中光的焦点就在他的眼睛上,然而最黯淡的,竟然恰恰是那里。不知道是画家有意隐去阳光来为他的悲伤让出空间呢,还是那里流淌出的悲伤浇熄了阳光。阳光可以亲吻他的脸颊,却始终流不进他的心里。
冰天雪地也有阳光,他的眼里没有冰天雪地,只是一片荒原。一片亿万斯年渴望阳光的荒原。
使劲吸进画面上的颜料的气息,一百个分子进入血管开始不厌其烦地循环。九十个是阳光,十个,是悲伤。
当我走开时,身体中的冰峰开始融化。
我急切地想将墙上的画看遍,于是又开始艰难地挪动。当我去扶一面侧墙时,手却被挡在了半空中。原来,这里纵深下去的空间是画家的把戏,是画家以高超的视觉关系和光色运用在尽头的砖墙上画出的可以延伸的空间。房间之所以看起来不拥挤也是得益于此。我还看到了那盆怒放的向日葵——它也是画家的艺术作品。但它并没有欺骗我,无论远看近看,它都那么丰富立体生机勃勃。
也许周围的环境是假的,只有向日葵是真的。我宁愿相信一株植物的生机勃勃。它们总是将生命当作权利,而不是上帝犯下的愚蠢的错误。这里应该有风吹过,因为画中的向日葵扬起花盘;这里应该有各种小昆虫和露滴,只因为它是真的。
画家的向日葵总有长长的花瓣和能蒸出热气的模糊的花盘。花瓣是他善用的旋转扭曲的线条——从花瓣接触花盘的根部开始左右弯曲,不规则的形状总让我觉得它们在颤动,在呐喊。然而,当花瓣变得越来越细时,画家总要让它们归于挺直。这就让整个花朵像是重压下握紧的拳头,绷紧的肌肉、骨骼和血脉强有力地向外扩张,一瞬间爆发出张开的力量。
弹簧只有在弯曲压缩时才能给人“力”的感受,画家正是用弯曲来表现不屈,用柔软来表现坚韧。最后归于舒展的线条暗示我们这股力量最终消失于空气中的方向。它们一齐朝向南方,南方的空气都被打得嗡嗡作响。尘起,飞扬。
“花瓣只有拳曲扭动才有生命力,而它们从发芽那刻起就是弯曲的。曲线才是生命的轨迹,才是力量的现象。而最终一个人,一朵花失去与命运相搏的勇气时,它必须是一条直线。每个人都会有成为直线的机会,每个人都必须最终成为一条直线。我们在乎的,只是生命能够蜿蜒多久的问题。
或者说,如果向日葵从破土就知道它所追求的终点——太阳是怎么样的话,它的生命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它的生命轨迹必须是:
仰望,然后怒放。”
仰望,然后怒放。
振动激起空气一浪高过一浪,在到达我的耳廓时响起雷声,并且在我之后的生活中时时隐隐作响。
而此时,阳光遍地的清晨,画家头发上挂着露珠从原野中归来,向我说出这些话时,我沉默着。
让一切无力的语言见鬼去吧。
画家用了一个早晨将他的画作娓娓道来,他的声音沙哑寂静,说到兴奋处时好像要说的太多却拥塞在嗓子中,画家只好停下来让它们慢慢流出。他的皮靴在地板上踩出闷闷的音符,挟着画家语言中美妙却孤独的芬芳飘进我心中。甚至当画家的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荡着秋千慢慢消散时,我的魂魄还时而在雷姆斯盖特的海边吹着冷风,时而在博里纳日的煤窑中悲哀地望着男人女人们在不见天日中耗尽生命。
之后的一天中,我都在平静地等待画家与我分享更多的故事。然而他却始终沉默着。他似乎不愿意说话,而这种不情愿倒更像是带着尖角的冰棱,在他人那里寻找温暖,最后将人扎伤,自己也化为乌有。
他总是默默的,他周围的空气好像一直虎视眈眈,一有声响发出就将它们吞进虚无。他发出的声音都弥漫着沉默。他默默地拾柴,默默地燃起炉火;默默地准备面包和牛奶,默默地与向日葵对视;他会默默地将药和绷带递给我,然后默默地问我是否好些,之后默默地点头,默默地背着画架消失在门口。
自从我来到小屋,就没有出去过。但我知道小屋的外墙是深蓝色的,没有花纹。小屋脚下长满矢车菊,四季开花。更多的是野草,会在秋天披上金黄,冬天洗净妆容。这并不是童话小屋。是田野上荒凉和孤独的寓所。
每个深秋的傍晚,天会像深蓝色的玻璃,叠加在橡木窗上。有寒冷的风呜呜地鸣着汽笛进到小屋来探望我,缠着我受伤的脚踝。我会在每个傍晚坐在有向日葵的窗子前,听远处的松涛阵阵,看着高大的衫松手掌一样的树冠一遍遍地擦拭天这块儿巨大的玻璃。更看着,一个画家背着画板,瑟缩在冷风中,提着两个人的晚餐,踏着漫天狂舞的黄叶写生归来。
此时我会将目光从越来越模糊的原野中收回,转向小屋中微弱跳动的灯光,瞳孔有弹性地扩大以适应光线的转换。接连承受寒冷和温暖的眼睛被刺激出透明的液体,小屋内的一切变得模糊。橘红的灯光洇出雾气,拖散得很长很长。
画家总是整个白天待在外面,傍晚带回晚餐、药和新鲜的素材。我们就在氤氲着热气的炉火旁吃完晚饭,之后他坐在画板前涂涂抹抹,我坐在窗前享受安静和寒冷,想象他此时的画板上有哪些景物和色彩。他从未邀请过我看他的新作。事实上,想象已成为我孤独生活的一部分,慢慢渗透、扩散,五彩斑斓。
我在这段沉默的日子里学会了用每个毛孔感受空气的颤动和温度。我可以在画家捕捉到新的素材隐隐激动时感觉到阳光一样的热度将空气中的尘埃撞成细小的微粒旋转舞动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带着温度撒在我的肩上、臂上;同样能在画家浸溺在往事中不能自拔时感受到空气中的分子令人揪心地不规则地颤抖着。
画家一定尝过各种颜色的味道。冷的,暖的。
直到一天,寒冷的原野下了一场秋雨。傍晚雨打在落叶上发出悦耳的敲钟声,这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正听得出神,从雨中归来的画家那里传来低沉的声音,声音下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你去过新阿姆斯特丹么?那里的秋天妙不可言!”
画家从画板那里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那里的秋雨像善解人意的精灵,总能与我交谈。那里没有凛冽的秋风,那里的风总是和和气气的。秋天树上也不会是光秃秃的,清晨就有热烈的阳光照射到树上,风吹过时,釉质的树叶不断反射着阳光,像是波光粼粼,仔细看,又像是一树小鸟欢快地起舞。那有各种颜色的天空,大部分时间是令人醉心的葡萄酒色,多想用手指蘸着喝个痛快!下雨前总会有一块儿天空的深色褪去,当褪成淡紫色时,像一块布被撕碎似的,中间哗啦啦地漏出几道白光……”
画家的身影被傍晚的霞光和屋内的灯光交相照映,镀上一层暗堇色。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真孩童般的光芒,遮盖了那终日萦绕的落寞和孤独。开始时,我只是惊异于他能够说这么多与他的作品无关的话,后来,竟渐渐坠入他描述的那个宁静王国中,久久不愿醒来。
假如,一个人能看到这样的颜色;假如,一个人能如此热爱他生活的星球;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带给他更多的美丽么?
我即将明白,画家文森特的孤独。
荒原的秋色像幕布一样将整个世界遮盖。每个白天我仍是待在小屋中与向日葵做伴。而晚上,画家开始与我分享白天看到的东西。通常是一边作画,一边用不同于以往的洪亮的声音描述,就像我第一次听他讲话那样。
“大自然偏要在冷色调占领世界之前调出些暖色,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冬天前一定是秋天了么?绿与黄击掌,黄与白交接。落叶和泥土才是最美的搭配!我试着赤脚踏在上面,它们竟然是热的!你能相信吗?它们是热的!它们有和我的血液一样的温度,他们有血管,比绿叶还饱满。它们不需要根系就能呼吸,因为它们是暖色,那才是生命的颜色。它们的叶脉总是从叶柄一直伸展到边缘,无论如何不断开。有肌肉有纹理,蜷曲而不破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知道他在做最后的润色。狂风舔着木屋的每条木纹,原野上的松林向一个方向舞着波浪。我又在享受寒冷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文森特的三脚架在地板上蹭出闷闷的声音,他将脊梁弯向我,将画板转过来:
昏暗的灯光下,一位红帽少女从森林深处款款而来。少女是鲜活的,落叶,正如他所说,也是会呼吸的。事实上,我看不出一片树叶的肌肉或纹理,我却能真实地感受到它们血液的奔腾,冒着热气,扑面而来。视线顺着画面移动,却没能停留在画板的边缘。因为现在,世界不过一森林一少女一秋天,我会化作冷风,我的脚伸展开紧贴地板——那里已不再是地板,是泥土和落叶,是画家的血液,热腾腾的。
画家的话多了起来,我每天在画家的世界中旅行,乐此不疲。我甚至不愿再走出这个小屋,因为我害怕自己眼中的自然会单调乏味,破坏了画家为我营造的氛围。
“等你伤好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阳光让一切变得不一样了。吊桥是金黄色的,桥墩像是莫奈的阿让特依的湖水,游动着宁静的光影。河水静静流淌,被秋天的天空染成蓝色,只有洗衣妇掀动的点点涟漪,不断亲吻着岸边枯黄的苇草。不远处向日葵在怒放。我看见马车经过,让这一切都动了起来。我愿意让鲜艳的色彩来表达安静的效果,你甚至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你会认为秋天就是这么生机盎然。在阿尔,阳光为什么不能将天空放弃纯净的蓝色,却能将地面上的所有物体变成燃烧的炉火!蓝色和红色可以表达人类的恐惧心理,这太微妙了。但只要加上金黄的调和,一切就安静下来。”
当天晚上,我一直静静地靠着枕垫直到昏昏睡去。梦里,有吊桥、流水和向日葵。早上醒来,屋子中央的炉火旺旺燃起,他已经出门了。也许,他忘记了吊桥上的绳索有几根,而又回到了那里。不过有几根又能怎样呢?文森特是魔鬼的调色师,我愿意相信他画的一切。
一天天过去了。秋风正在与冬风告别,踏上未知的旅程。这天晚上,画家站在窗前,看着松树林中的点点星光,喃喃道:“它们让我想起松丹特。”文森特顿了顿,神色像燃尽了的炉火,瞬间黯淡了下来。忧伤的潮水在今晚又涌了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我对他一无所知。如果我的旅程中还有第三者出现,我向他说起文森特时,可能只有三句话:他能画出每个人稍纵即逝的对事物的感觉。有敏感的内心世界。有铺天盖地的孤独。
我却从来只是倾听而不去发问,甚至没有表达过赞美。也许我就像墙砖一样沉默无礼。他的忧愁和他的画一样明晰。在说出他自己家乡的名字后,光中的粒子扑啦啦地撞击在他高峻的鼻梁上,在靠近我的一边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他的眼睛由星星变成了石头,有坚硬的棱角却与坚强无关。
也许是我错了。星星本来就是石头,在夜晚散发光芒,可它毕竟是亿万光年外的石头,感受不到太阳的温暖,默默羡慕麦田中的泥土。
阳光下没有星星,不是已消失,而是已沉默。
有风挟起的石砾砸在墙上的声音。木窗配合着风发出吱吱的响声。这一晚,我一直瞪着黑暗一点点染上他的手臂、面颊,直到吞没了他。我还是盯着那个方向。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黑暗。因为那晚我没有合眼,甚至忘记了眨眼。我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我看见阳光从熹微变得强壮,窗台上的向日葵反射出耀眼的金黄时,文森特却始终没有重新从黑暗中走出来。
黑暗是会被阳光驱散的。但那,不是可以被照射尘世的阳光驱散的黑暗。
两三天后的清晨,画家将我从睡眠中叫醒。他扶着我在屋中转了几圈,突然提出要带我出去看看。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也许我真的可以在自然中检验一下画家带给我的变化。我现在是那么的热爱色彩,那么的不可思议。
熟悉的事物:旷野、没有玻璃阻隔的松林、有玻璃阻隔的向日葵。
陌生的事物:远处隐约的小镇、麦田、丝柏。
似曾相识的事物:空气、文森特。
我们缓慢却轻快地在原野中穿行,画家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虽淡到难以看见,但我的心情忽然无以复加的愉悦。
我们在各种各样的树下休息,聆听不同的树发出不同的音色。我不知道他对丝柏是怎样的感觉,我甚至不能确定我看到的空间是否有一个叫文森特的人。他的眼神狂傲而热切,其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整个人蒸发掉了。这次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他像预示着水即将烧开沸腾前的安静,而我,仍是秋风中冰冷的墙砖。只是这块墙砖也开始欣赏色彩了。在他后来的画中,墙砖发现原来那天他看到的丝柏是这样的:它茂密繁盛,有着不屈的根系和高昂的头颅。在风中摇曳的,还有麦子、小草和云。
傍晚时,我们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找到了一家亮着小灯的咖啡外台。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小屋。那里的灯光一样微弱跳动。文森特喝廉价的苦艾酒,我们都抻长了脖子去看镇上大而亮的星星,像小屋下的矢车菊。文森特醉了,趴在桌上向我讲述巴黎的咖啡外台。那里繁华多彩,人们坐在绿色或酒红色的葡萄藤下畅饮。外面有可以看星星的长条木凳,可巴黎的星光短暂而微弱。他说,这里有最美的星光。
回去的路上,他背着我,我背着星光。画家流泪了。在沙沙的落叶中安静地落泪。他平静地向我讲述他是怎样将自己奉献给上帝,上帝又怎样将他还回人间。当一个男人当让自己的生命之火愈燃愈旺时,不管是在教堂,在田园,还是在宫殿,在货台,他,却一夜之间失去了信仰。被上帝抛弃,被身边的人误解,他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
他想要给博里纳日的矿工买几张床,让他们不再在寒冷、热病、煤气、瓦斯中挣扎;他想要挣钱自己购买颜料,而不是靠着有一家子需要养活的弟弟救济来延续梦想;他想要带着自己画的杏树去看看自己刚出生的与自己同名的小侄子;他想要用卖画得到的钱回报总是给自己资助的唐吉老爹……
可自己无论怎样努力,总是被命运捉弄。连爱情也是灾难。为什么没有人接近他,甚至没有人愿意试着接近他……
我想起了小屋中的《罗纳河畔的星月夜》,黑夜中蔚蓝的罗纳河倒映着岸上橙黄的灯光。在浮动的水中形成堆叠成层的稀疏光柱。画面的右下角,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出画面。也许画家知道自己的一生中不会有人搀扶,自己生命的河水中也永远没有灯光。星月夜,是他的梦想。是幻境。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不同于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向我讲述写生场景时的流畅兴奋滔滔不绝;也不同于那晚黑暗中的沉默忧伤。踯躅在田野间,落叶狂舞。他踩在曾带给他温暖的厚厚的叶子上艰难地承受着两个人甚至更多的重量,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远方跋涉。
我的脚渐渐变得冰凉而僵硬,却不敢活动,我仍像墙砖一样沉默着。抬头看,甚至感受不到天的存在,越往田野深处走,那儿越什么都没有。几小时前咖啡馆上空灿烂的星光恍若隔世。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是不是真的发生在过我和他的生命里。
如果星光不能公平地分给每个人光亮,如果它只是给繁华的街灯助兴,它哪是什么星光!原来那残忍地让文森特信以为星光的,只是烟花。所以他固执地认为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暂的。要我怎样来驳斥他呢?他看到的都是事实。画家是个单纯到连烟火都会羡慕的人。
我没有告诉过他,流星和烟火都会陨落,但它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燃烧化作永恒,后者燃烧只留下灰烬……
那天晚上剩下的路程中,画家哭着,我沉默着,松林翻舞着。
有雪花从天而降。冬天到了。
我在冬天离开了小屋,回到了南方。我放弃了旅行,画家成了整个行程中唯一的旅伴。
我又有了新的身份——懂得色彩的墙砖。在那之前,我只是根孑然的苇草。混沌倔强。
回到我的位置上,我开始像陀螺一样旋转。不,是像向日葵一样旋转。因为我一直仰望,然后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