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未了

2016-03-15 15:06:00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第一卷

  死未了

  

  “一把手”老毕再活四个月五十六岁。老毕的年龄对于全中国的人来说屁都算不上,因为在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国家里他掌管的这个单位,小得没有一粒小米大。可是,对于这个单位的“二把手”老潘来说,老毕的年龄可就比什么都重要了,比十万个屁、一百万个屁、一亿个屁都重要!……

  就像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在别人身旁站了很久,忍耐了很久,两腿发酸,心情烦躁,等着坐下的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老毕的屁股,巴望着这家伙早点从椅子站起来,给自己腾位儿。可是,可是这个单位太肥了,肥得流油,肥得让人吃惊,这就一年又一年地让老潘失望。失望之下,老潘难免对老毕生出一些古老的怨恨和黑暗的想法。十年来,老潘年年被狗盼骨头鼠盼粮米的欲望煎熬着,现在总算快熬到了头,即将苦尽甘来。我相信,宽宏大量的读者一定能够理解老潘。这样的事,对于中国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官员来说,只要他处在老潘的位置上,都会跟老潘一样的感受,一样的心情。

  五十六岁,是海城市正县级官员的一条“生死线”。凡是触着这条线的,一律把炙手可热的权力交出来,把恋恋不舍的位置腾出来,投奔人大或政协,安富尊荣四年,然后告老回家不再为人民服务。老毕在这个既肥又显赫的单位已经十八年了,这在海城是个唯一。什么原因,就连老潘也说不太准。似乎市委领导把老毕忘了,又似乎不是忘了,而是分外关照老毕,所以换届啊,调整啊,就像跟老毕一点关系都没有。传言过两次调整,最终都只是传言而已。这让老潘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次可不同,有年龄卡着,到时候不想滚蛋也不行。老毕,你总不能越活年纪越小吧?你神通再广大,也不能让市委因为你修改年龄这条线吧!……老毕下来,老潘上去,在下属眼里倒是顺理成章的事。老潘甚至觉得自己已是众望所归。老潘五十了,就算扶了正,像老毕这样在这个单位一口气干十八年“一把手”,他连想也不去想。

  常言说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潘的精神就明显地好,球形脸上已经露出踌躇满志的意思了。尽管这喜事还没来,可是快来了。快来了,不往往就能让人得意吗?在单位上,老潘不皱眉头了,那张球似的脸也不往下吊了,阳光起来。人人都觉得潘头儿的脾气变了,变好了。下属对于老潘,更是笑脸相迎,跟见了老毕几乎一样。谁心里不打着潘头儿扶正、单位易帜的小算盘!……可是,可是这天老潘屁股眼子那儿出了点小毛病,大便的时候带了两滴血。老潘立时被它吓了一跳!他赶紧把带着臭屎的手纸从手纸篓里捡出来,拿到脸前看,就跟辨百元票子真假的那样仔细。老潘这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毕竟不是用来观察这种腌臜物的,看了一两分钟,还是不得不把它扔进了手纸篓里,然后提起裤子赶紧走人。这一次,他竟然忘了冲水!

  忧从天降,老潘心神不安。这是什么时候,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闹病,可真是人常说的“关键时候掉链子”,身体成心跟他捣乱了!往医院里一住,扶正的事十有八九要泡汤。这是多好的借口,人家会拿这个借口把你打入冷宫。“身体不行,顶不了”,这样的借口太好用了,用起来太光明正大。这么肥的单位,这么香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眼睛红红的紧盯着,在背后紧锣密鼓地大肆活动着……老潘知道跟他竞争的人会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做得不显山不漏水的。

  老潘点上一支苏烟,在办公室里慢慢踱步,过了一会儿波动的情绪平稳下来。他有点为自己的大惊小怪疑神疑鬼惭愧。大便里带两滴血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会是什么病,很可能还是那个小痔疮捣的乱。去年屁股眼子背着老潘在里边长了个小痔疮,小痔疮大概比绿豆粒还小一半,偶尔会在大便时给老潘点颜色看。说不定,这些时老潘高兴,小痔疮也抑制不住了,一高兴把小头儿弄破了……再说了,即使肚里有点什么小毛病,不是生在头上脸上,自己不说,谁知道?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严守秘密,过了这段关键时期就百事大吉了。这么一想,老潘心里平静多了,紧张劲儿很快过去了。

  老潘没有说,连对当医生的妻子也没说。妻子是个对病毒对疾病神经过敏的女人,给她说了,就甭想不去医院,非折腾得全世界都知道不可。老潘上次忘了冲马桶,开全体会的时候,老毕对大便完了不冲马桶的行为大发脾气,说你屙了就走,臭烘烘的,算什么东西,跟猪狗一样!还说如果发现是谁干的,非叫他滚蛋不可!这种坏事是不能容忍的。老潘脸一红,心一跳,球似的胖脸板着,避免暴露任何表情。老毕讲完了,他正儿八经地强调了一下卫生,特别指出大便后要冲干净,不要让领导再着急,这样不好,有损自己的形象。不过是举手之劳嘛,何乐而不为?他说。说罢,笑了笑,显得很亲民。

  还好,后来老潘大便再没发生带血现象。这让老潘放了心,再次笑自己那天神经过敏,自己吓唬自己。身体没事就好。这两天虽说心里并非过于紧张,不过他脸上偶尔还会冒出一小片淡淡的忧虑。这下好了,老潘不担心了,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星期天,正好妻子歇班,两个人一块逛了商场,逛了超市,逛了公园,还在贵和酒店里吃了饭,喝了点红酒。碰上的几个熟人,都主动热情地跟他两口打招呼,握手,有的还约他抽空聚聚,这让他心里好受用。现在人人消息灵通,恐怕都听说他快要扶正了。中国是个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只要你刚刚升迁或将要升迁,马上会招来无数的笑脸,向你表示诚挚的敬意和无限的亲切、热情……

  最叫老潘心里舒服的是在贵和酒店碰上的某局局长,过来给他两口子敬酒,还给他把账结了。局长悄悄地跟他耳语:“我听说都内定了,你接班。”他得意地笑着,含糊其辞地回答:“市委还没开常委会,还得等等,等等。”局长说:“到时候,你可想着请客!”他咧开大嘴笑着,说:“一定,一定!”看来,由他接班的事,市委领导已经走漏了小道消息,不然局长不会这么说。当然,分管干部的钱副书记私下里已经给他许了,也给老毕打过招呼了。尽管前几年老毕跟他有点隔阂,估计现在老毕也不希望空降一个。出了酒店,妻子开心地说,这就有人巴结你啦,给你买单啦,嘻嘻。老潘说,谁在乎这点饭钱,主要是面子。他不给我结账,以后还见面吧,还求我办事吧?

  星期一,老潘刚坐到老板椅上喝了一杯茶就觉得需要出恭,必须去厕所。在厕所里,不挣气的屁股眼子又不老实了,脏乎乎的手纸上留下了指甲大的一块红。他站起来,看着马桶,那两滴血正洇散开。老潘立时又紧张起来。是小痔疮添乱,还是肚子里有什么病?刚才擦屁股可是没有什么异常的感觉。马桶这次可要冲干净。老潘赶紧用力按一下按钮,哗一声,水把污物冲下去了。他看看,没有什么痕迹,才放心了,扎着腰带走了。

  老潘回到老板椅上心神不定。《健康指南》上有篇文章,说健康是1,身外之物全是0,没有前边这个1,后边有多少0都没用。这会儿老潘觉得作者说的不错,的确是这么回事。如果身体出了问题,这个班就轮不到他来接了。这一上午,老潘不免胡思乱想,一会儿把自己的病想得很严重,接着又全盘否定。过一会儿还是认为自己得病了,不一会儿又进行否定。他什么都干不下去。来了一个主任请示工作,他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不像往日指示起来没完没了。

                          

  办公楼里噪音刺耳,响一阵,停一阵,停一阵,响一阵,钻刺得人听神经都要断裂了!在施工装修的大楼里办公,真是遭罪。老潘尽管贵为“二把手”,却不能不遭这个罪。毕竟二把手跟一把手两个人的权力过于悬殊,就好像老毕手里抱着个大西瓜,老潘手里捏着一粒小芝麻。譬如现在,老毕去欣赏非洲风光,半个月,老潘就得受命替老毕主持工作,在楼里死活熬着。以前他是盼着老毕出去,自己过几天当“一把手”的瘾,尽管都是在屁大的小事上装唬装唬。现在他可不想再过这种瘾,得不偿失,他倒希望像老毕那样出去玩它十天半月,甭管什么地方!……噪音刺耳,更刺心,老潘有苦难言,心里愤懑不平。这个楼四年前刚装修过,挺好的,老毕硬说过时了,陈旧了,来人都笑话他抠门,必须装修,高规格地装修。从去年10月起就开始装修,半年多了还没完工,据说已经花了四百万。老潘想,不把钱花完,老毕是绝不罢休的。老潘知道装修工程有10%以上的回扣,有的高达20%。混在官场谁不想发财?这让老潘很眼红,很嫉妒,心里很难受。老毕把以后该自己经手花的钱都提前花了,真他妈的绝!老潘忿忿不平地想,这个填不满的贼窟窿,手真狠,捞了那么多,临下台还要大捞一把!……转念一想,现在不都是这样,下台前突击花钱捞钱。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像老毕这种人,这时候若是不狠捞一把,过后岂不要后悔得打自己耳刮子!……

  ……哼,老毕,你不就是最后一把了吗,单位你又搬不走!有了权,谁不会捞?单位是棵摇钱树,你会摇,别人也会摇!……想到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像老毕那样大权在手,说一不二了,老潘情绪激动,胖嘟嘟的脸开始泛红……

  老潘开始暗暗祈祷。这几天,老潘没断祈祷。他老是巴望老毕搭乘的飞机发生空难,为这事祈祷。老毕一呜呼,自己马上就会向前跨一大步,坐在他的位子上!若是出现那样的奇迹多好,哪怕叫老潘给老天爷烧一百炷高香,磕一百个响头,他都乐意……

  很多人的日子是相似的,老潘的日子也是相似的。上了班,无非就是“一杯茶,一支烟,一份报纸看半天。”报纸越来越厚,越来越没看头,每天都是套话,空话,废话。他把《海城日报》叠起来,放到了地上。那里已经堆着二尺厚的报纸。报纸出这么多,纯粹是浪费纸!他想。老潘把目光转向书橱。里面的书几乎都是政治学习方面的,不用个人破费的。最近又发了一套《现实热点大家谈》。他对这个实在毫无兴趣。老潘是个聪明人,却不认为自己智商高得不适应改革开放了,他不想通过学习这个来降低一下智商。他从书橱上拿出一本《历代皇帝》。这本书多少有点意思。有个伟人把《资治通鉴》看得烂熟,可他没那个野心,只能看看历代皇帝。

  11点的时候,他去了趟卫生间。情况还是不妙。老潘大便出血的情况比前两个月严重多了,现在增加到了三四滴血,甚至四五滴,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隔两天大便就要出血。这让老潘忧心忡忡。得了什么病他不知道,有病,这已经毫无疑问。因为小痔疮并没有发展,还是一个,那么小,比一个小绿豆粒还小,绝不是它捣得乱,它挺安分守己。看来肯定就是肚子里哪儿出了问题。聪明过人的老潘还是那个主意,病的事绝对要保密,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还有两个月老毕就到点了,病的事无论如何也要等两个月以后再说!……

  “讳疾忌医”,现在老潘对这个成语有了无比深切的感受。他这才知道谁都不想讳疾忌医,讳疾忌医的滋味儿并不好受,这么做的人都有难言之隐。就说自己吧,这一段时间就像带着赃物的小偷,总是担心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在这节骨眼上干嘛要瞒得这么严实,完全可以偷偷地去看大夫!要掩盖得好,不露破绽,让人觉得你跟平时完全一样,是多么不容易啊!……首先,老习惯不能改变。譬如喝酒,以前他是有请必应,应了必到,到了必喝得让人折服。现在老潘却暗自希望酒场少点,别人把他忘了,可是事与愿违,反而明显地多起来了。外界的酒场不必说,就说本单位的吧。科长主任们有了酒场几乎都请他参加,把他捧得老高,放在主宾或主陪位上。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不会不想想单位即将发生的变化,不会不提前考虑自己以后的日子,对他潘某人提前表现表现,贴贴近乎……一句话,喝酒是少不了的!这时,老潘如果不去,就要编个十分理由;去了,想少喝点也要编个十分理由。可是他不敢回回编理由,偶尔还要显示一下领导雄风,一气喝干一杯白酒,让下属佩服得不得了,啧啧赞叹一番……

  老潘正忧心忡忡想身体的事,老板台上的电话响了,是老同学周卫东来的。又是喝酒!在县里工作的同学李东风来了,在周卫东那里。周卫东说,定好了,金泉酒店,北京厅,快着点。这个推辞不得,推辞要得罪两个同学。他问几个人,周卫东说,没别人,就咱仨。老潘放下电话,赶紧给办公室打电话,叫主任派车。

  两个同学一见面都说老潘比以前瘦了,问他是不是吃减肥药了。老潘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可不吃那玩意儿。周卫东说,清川兄,可别吃减肥药,我听说有吃药吃成厌食症的。像你老兄这体型,多像个款爷。从县里来的李东风问他血压高吧,血脂高吧,胆固醇高吧,老潘嘻嘻笑了,说该不高啊,就这成天酒肉泡心儿,还能低了。口气里不无得意。

  吃饭间,都关心地问起老潘扶正的事。周卫东说,可该你接班了,都等了十年啦。老毕这家伙逮住摇钱树不撒手,人家的根子真够硬的。两个同学都劝老潘不能放松,得跑紧点,这种事情稍一疏忽就要吃大亏。老潘笑笑,说这事我心里有数。又问他内部有消息了吗。老潘胸有成竹地回答,基本,基本上,只要不出意外。

  过了一会儿,周卫东问起同桌张卫彪的情况,李东风说你不知道啊,上个月进火葬场啦。老潘一听吃了一惊,问什么病啊。李东风说,肚里长了个瘤,拉血,说完就完了。老潘心里一咯噔,喜气洋洋的脸像泼了一盆冰水,刷地降了温。周卫东说,张卫彪那小子多壮啊,那会儿还是校篮球队的。老潘说,也没给个信儿。李东风说,他跟同学都没联系过,在家种地没那个心思。

  张卫彪的死讯对老潘的心理影响不小,喝酒没了心情,弄得周卫东对老潘有些不满。周卫东说,清川兄,今儿你是怎么啦,跟掉了魂儿的样,喝不起劲儿来,是不是有了小二小三啦。老潘勉强地笑着,说都五十啦,还小二小三的,给一个也没那劲头啦。周卫东说,别看你跟嫂子没劲儿,换个人保准不一样。李东风看着他两个,只笑不言语。

  老潘倒是偷偷摸摸地嫖过几次娼。养二养三的,他可没那个胆量。先不说组织纪律,那个倒无所谓,纯粹是吓唬小胆的,可是老婆,他哪里惹得起!……

  第二天星期六。单位例行的一年一次查体,安排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星期五下午,办公室主任跑到老潘办公室,问他什么时间去,好给他安排车。老潘知道,副职里面,查体坐公车的只有他一个,不会有第二个。主任的讨好是明摆着的,按说老潘应该欣然接受。可是,他拒绝了。老潘一本正经地说,哎呀,正好这两天有事,过几天再说吧。老潘撒谎从不脸红,这事随口编个理由更是跟真的一样。主任说,那就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去,到时候你说一声。

  星期天,妻子照例歇班。女人歇班在家,就是忙家务,洗衣服,打扫卫生,做好吃的。上班的时间,老潘大便几乎都是在单位的厕所里,歇班了他不能专门去单位大便,只能在自家卫生间里。这他就要格外小心,不让妻子发现他的秘密。前段时间,老潘拐弯抹角地说过两次,大意是科主任也要照顾别的大夫,自己光歇星期天恐怕影响不好。妻子不以为然,说什么影响,就你小心眼想得多!我不歇星期天,谁歇?科里就我年龄大,资格老!老潘说,越是这样就越该发扬风格,显示你的领导水平。妻子讥笑一声,说老潘,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讲风格,也不怕别人笑话!老潘嘻嘻,笑笑,不说了。其实,老潘是想把两个人的歇班时间错开,这样他在家大便就没有不自由的感觉了。

  他进了卫生间,随即把门锁上了。虽然卫生间里就他一个人,妻子还在厨房里刷锅刷碗,坐在马桶上的他还是有些紧张。就像妻子那双眼睛有特异功能,能穿透墙壁看见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现在他解完大手,脏手纸一定要看看,如果上面有血就丢进马桶里,捣碎,冲走。如果没有沾血,就扔进手纸桶里。要瞒住睡在一张床上,吃在一张桌上,活动在一个空间里的妻子,老潘只有这么做!……

  咚咚咚。老潘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锁门干嘛,多一道子!妻子在外边气哼哼的。老潘说快啦,快啦,马上就完。妻子又说你开开门,让我先把衣服泡上。马上,马上,一会儿就完。老潘在里边应道,就是不开门。妻子嘟嘟囔囔地到卧室去了。老潘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他哪敢开门,大便完了,屁股里又往下滴血了,一滴,两滴,三滴……老潘感觉到了。完事了,他从马桶上起来,弯腰看了一眼马桶,血滴正洇散开,里边的水已经有一片被染成淡淡的红色。老潘赶紧擦了屁股,把手纸扔进马桶,用刷子捣碎,猛按了一下马桶上的按钮。马桶里的水从四面八方向下吱吱冲着,顿时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老潘抓住把手,打开门,扎着腰带出去了。额头上汗津津的,脸色泛白。

  妻子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问:“怎么回事,便秘?”

  他强挤出一点笑容:“热得,都五月了。”

  “你这人年纪越大毛病越多!”妻子开始熊他,“解个手,你锁得什么门,家里又没旁人。”

  他装作没听见,跑到阳台上去了。阳台上养着两盆君子兰,还有一盆茉莉花,一盆小桔子。茉莉的叶子翠绿,枝梢上已经长出了几个小花苞。大夫还是不能看,医院还是不能去,这个秘密还是要保守……老潘想。低声下气的十年都熬过来了,这两个月还不能坚持?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

  星期二,他到办公室去。办公室主任又要给他派车去查体。他干脆笑嘻嘻地说:“不查啦,白耽搁时间。查什么,我的身体好着哩,棒着哩,不信,你跟我掰掰手腕儿。”主任贼精,哪敢跟他掰手腕儿,赶紧说我可不行,就你这身体,谁敢跟你掰啊。老潘得意地嘿嘿笑了。其实,掰手腕儿,他哪里掰得过人家,身上肉多又不代表力气大。老潘很为自己的虚张声势唬人一下得意。老潘的聪明不就是表现在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上吗?

                              

  离老毕到点还有四十天。老潘的身体情况更严重了,差不多每天大便都出血。老毕什么时候离岗,组织部那边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最近,单位里传着一种说法,说老毕年龄还差一岁,不到点,不是五十六,而是五十五。老潘听了很气愤。老毕的年龄班子里的人都清楚,因为老毕说过几次。怎么忽然小了一岁?自己亲口说的还能有误?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不会连自己活了几年都搞不清了吧。这家伙究竟是怎么给自己减了一岁,莫非是把档案上的年龄偷偷改了?……老潘不得不问问熟人了。他私下里问了问组织部干部科的曹科长,曹科长说老毕档案里有两个年龄,有到五十五的,也有到五十六的。老潘明白了。又问,哪个时间早呢。曹科长说按最早的一张表算,今年是五十六。这事自然得看领导按哪一张表说了。不过,你也要做好接班的准备。

  他妈的,原来如此!……

  既然有这么个空子,这个贪得无厌、没有廉耻的家伙哪能不钻?这段时间,他小子肯定拿着单位的钱,在背后不停地活动,想尽办法再拖一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潘简直不能忍受这种赤裸的无耻和贪婪!……

  老潘又一次后悔当初的选择了(他已经后悔无数次了)。那时想得太美了,单位挺肥,老毕已经在这儿干了八年,调整交流是看得见的。老毕一走,自己扶正,在这里干上十年八年,弄个千儿八百万的,多好的事!可是,老毕升不了,不动窝,居然在这里扎了根,当起了小皇帝,把单位弄得跟自家的一样,让他白熬了十年,副县还是副县,连个带括号的正县都没熬成。换了任何单位,凭他潘清川的本事,绝不至于一点进步都没有。有一次他暗中活动,想从老毕那里把书记拿过来,虽然位置还是“二把”,但级别上去了。这对以后的仕途大有好处。老毕居然十分恼火,就像是要抢他嘴里的一块肉,死死地咬着不松嘴……这事儿没有活动成,还把老毕得罪了。老毕把他看成阴谋篡权分子,恼恨在心,冷落了他整整三年,后来看他熊了,不敢再活动,才消了气,不再那么恨他。这个王八蛋,把权看得比命都重,只顾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

  ……有一次老毕去欧洲游玩,市委工委让报一个优秀共产党员。老潘觉得这个荣誉称号不大,就安排小文填表报上去了。谁料老毕一回来就大发脾气,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请示我,咱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非要换人不可。结果把刚送去的表又要了回来,由老毕指定的小余重新填表……

  老毕窝囊他的事可不少。老潘不停地回忆,思索,昂着头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就像走在一无所有的旷野上。书橱,老板台,椅子,沙发,茶几,盆栽的多半人高的橡皮树,都视而不见,不复存在了……他的秃顶因气愤显得更亮,他的脸因为暗暗生气也涨红了。

  忽然有人敲门。老潘停住脚步,说声“进来”。是办公室主任,通知他去小会议室开会,组织部来人了。组织部来人都是为领导班子的事。莫非是来宣布老毕卸任?他问谁来的,主任说萧部。是萧副部长。老潘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他想说不定真是这事,提前打个招呼,让大家都有个思想准备。这么一想,他涨红的脸上怒气跑光了,马上有了笑模样,赶紧拿起笔记本和圆珠笔去会议室了。

  老潘想错了,萧部是为政治学习的事来的,督促一下,说年底要检查评比,你这里是老典型,争取还是典型。原来是这事!老潘泄了气,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入耳。后来萧部对老毕说的那句话,他没动脑就记住了。“……到了年底,你作个典型发言,给大家介绍经验。”这句话太重要了,透漏的信息不就是让老毕继续干下去吗?

  妈的,只要单位肥,评选什么先进都少不了你的。评选先进,就是评选贫富。评这评那,多少部门都是嫌贫爱富的。说白了,就是单位花钱买荣誉,往头头脸上贴金……老潘望着萧部微笑的大白脸,心里暗想。

  散会后,领导班子全体陪同萧部吃饭。尽管老潘心里堵得慌,可他笑得比谁都让人舒服,那笑容柔软,甜蜜,光亮,像刚出炉的热面包。他一连给萧部敬了三杯酒,都是自己一口干,让部长随意。萧部说,嗬,你还是这么厉害,一口一杯。老潘嘿嘿着,说不行,不行,比不上年轻的时候啦。这样的酒不喝行吗?这样的场合不表现行吗?老潘喝了一瓶“国窖1573”,表现得最好。萧部上了车,老潘还傻笑着,小学生似的朝车里摆手送领导。回到办公室没有十分钟,老潘就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吐了一地,臭气熏天……直到人去楼空,他才清醒过来,夹着黑公文包回家。

  妈的,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混蛋书记,混蛋部长,混蛋常委们,你们为什么不仔细看看老毕的档案,把最早填写的表拿出来?难道他想用哪个表上的年龄就用哪个表上的年龄,这事由他自己来决定吗?还他妈的有没有干部政策,有没有组织原则?一群混蛋!混蛋!混蛋!……老潘坐在公交车上,想起酒桌上萧部的话,心里气愤地直骂。

  老潘等了十年,总不能白等吧?自从七年前老潘想让老毕把书记的位置让出来得罪了老毕,这七年他日子就过得非常惨淡,或者说是屈辱。为了消除两个人的隔阂,自己更加伏低做小,比从前更顺从,表现得更积极,服服帖帖,唯唯诺诺,甚至到了逆来顺受,卑躬屈膝的程度。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接过他手中的权力,掌管这个一摸一手油的肥单位吗?在接班这事上,一把手的作用实在太大了,他不一定能帮你弄成,但绝对能让你弄不成!……现在,如果不是身体的原因,他还能等,十年都等过来了,一年还不能等吗。可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再等下去。谁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如果住上几个月的医院,这影响多大,扶正的事百分之百地要黄!这次黄了,这辈子就没戏啦,别想正县那回事啦,年龄不向人,劣势是明摆着的……年龄的劣势是谁造成的,还不是狗日的老毕!……不行,不能等,绝对不能等下去了。再等,就是十足的肺头,就是坐以待毙的混球啦!……

  下了公交车,老潘心里还是忿忿不平,怒气未消。站牌离家不到二百米,他慢慢地走着,努力释放着心中的怒气,换副脸色。脸色不好看,会招惹妻子。他可不敢惹妻子不高兴。原因又不能对她讲,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

  尽管扶正的希望支撑着老潘,诱惑着老潘,让老潘努力地朝人笑,大声说话,挺着胸脯走路,每天费神把为数不多的头发仔细梳理好,但是疾病对老潘却毫不客气,毫不怜悯,毫不留情,仍然重重地折磨他,狠狠地打击他。他体重降得厉害。这两个多月,体重减轻了二十斤,谁见了他都问他吃了什么减肥药,这么灵,见效这么快。他干笑着,说没吃药,自然减的,自然减的。大家都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两个女士还以为他故意保密,那神情好像在说:哼,这个也值得你保密啊!……这真叫他有苦难言。

  上班时间,女人叽叽喳喳地谈论这,议论那,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现在他对“病”这个词敏感起来,最讨厌别人谈论病,哪怕在路上听见陌生人谈论也烦。他担心女同事们谈论他,怀疑她们谈论他的体重变化。有一次,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去,还真听到了她们谈论病。老潘没听清是说谁病了,住了医院。顿时,他的火气就上来了,几步走过去,黑唬着脸说:“上班时间别闲聊,影响工作!”说罢,转身走了。弄得几个人非常难堪,面面相觑了几秒,然后有撇嘴的,有吐舌头的,有戳他背影的。

  时间过得好快,离老毕到点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了。他必须不断打听内部消息,看老毕到底离不离岗,如果老毕离岗是不是由他接班。越是忙碌,身体越是添乱。他感到自己身心疲惫不堪,一阵阵头晕,心悸,仿佛五脏六腑被掏空了。

  老潘身体的变化,妻子终于注意到了。这天吃午饭的时候,妻子说,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抽空到医院查查去。老潘干笑着,说瘦点还不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妻子说,你还不老哇,刚到五十,按国际标准才中年。老潘说,国际是国际,国内是国内。妻子又说,胖人猛丁瘦下来,不是好现象!老潘心里一惊,强作镇定,说我的身体底儿好,不跟他们样。妻子说,你这老本吃了多少年啦?前几天,公安局的一个局长查体去,查出了肝癌,都到了后期,赶紧转北京去了。这种病,哪儿也没救。老潘呆了几秒,心里直哆嗦,就像小时候爬瓜被看瓜的捉住,眼看着屁股上就要挨鞋底……

  老潘答应去医院查体,却推说有事,一天天尽量往后拖。他从心里还是不敢把实情告诉妻子。身体有病,他在心里已经承认了,不再犹疑了。但是,他不敢认为自己这是什么大病,或者绝症,不敢也不愿往那里想。要命的病,几千几万人里才碰上一个,怎么能赶上他老潘……可不能因为病耽误了扶正,耽误了前途!人一辈子有多少回病,恐怕几百次上千次不止吧,可提拔才几回啊,错过什么也不能错过提拔!……再等几周,等事情明朗了,再去检查也不晚。老潘决定暂时还是保密,在家里还是小心提防着妻子,不让她发现。

                            

  老潘的种种异常,妻子也觉察了。以前老潘解大手从不锁卫生间的门,这两个月总是锁门;以前老潘用过的手纸都在手纸桶里,现在看不见了,里面的手纸全是自己用过的;以前老潘的裤衩都是她来洗,现在都是自己悄悄洗好,晾到了阳台上……看着老潘消瘦下来的这张脸,妻子心里一阵阵忐忑不安,暗自抱怨:老潘啊,老潘,到了这个年纪有病还瞒着媳妇,你干嘛这么虚荣!……星期天无论如何要给他做个全面检查。我的老天,可千万别得什么大病,若是出了大问题,可就坏啦!……

  没等到星期天,星期六上午老潘就出了意外。七点的时候,妻子做好早饭,想去解个小手,老潘在卫生间里。卫生间的门还是被他从里面锁上了。妻子敲敲,没有动静。再敲敲,还是没有动静,慌忙找了一把钥匙把门打开了。一看,老潘坐在马桶上,头顶闪出巴掌大的一块光亮。他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人。妻子摁开灯一看,这张熟悉的脸惨白泛黄,没有血色,吓死人。老潘,你怎么啦?老潘拍拍马桶。妻子一看,马桶里一片血红。她一把将老潘拉起来,抓过卫生纸,给他擦着屁股。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嗒着,几张叠好的手纸很快被染红了。

  “你怎么不吭声啊,你——!”妻子又气又急,恨不得咬他一口。

  老潘垂着头,不说话,已经没有力气进行解释。

  妻子气愤地嘟囔着,把厚厚的手纸塞到老潘腚沟里,帮他提上裤子。老潘两手微微发抖,草草地扎上了腰带。

  妻子把他扶到沙发上,赶紧拿起电话打120。老潘摆摆手,看着妻子,露出焦急、请求的眼神。“保密。可得保密。”他的声音很小,还有点沙哑,像是饿了三天那么虚弱。

  妻子放下电话,气得两手发抖。

  “你干嘛不早说,早点查体呀——啊?”

  “影响。影响不好。”老潘有气无力地回答,眨了一下暗淡无神的眼睛。

  妻子长叹一声,气呼呼地说:“官儿迷!”

  老潘愣了一会儿,看着对面墙上的《八骏图》,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人入了道,不迷行吗?”

  老潘的病确诊了,已经到了后期。就连老潘的妻子也束手无策了。不错,她是海城市最好的肠胃专家,市医院的“一把刀”,可是在巨大的穷凶极恶的病魔面前她时常节节败退,回天无力。现在,这个比老潘小两岁的女人已经成了世上最痛苦的人!她不但要承受丈夫给予的痛苦,还不得不承受人们非议的压力。凡是认识他们的人,谁背后不说老潘的病到这一步,是当妻子的粗心大意造成的?谁都不知道老潘这么多天一直对她保密,一直鬼鬼祟祟地瞒着她……

  告诉不告诉老潘,老潘的妻子一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她太了解老潘了,从结婚那天起老潘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为权力拼搏的仕途之中,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老潘更在乎级别的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进步,都能让老潘沾沾自喜,脸上放光,十天半月的又是喝酒,又是哼小曲唱豫剧。现在他正候着接老毕的班,这是他十年来做梦都忘不了的事。现在,如果如实告诉他病情,等于要他的命,他的精神立刻就会崩溃,恐怕连三天都撑不住!……

  以前是老潘对妻子保密,现在是妻子对老潘保密,撒谎,说是内痔破裂导致严重出血。老潘信了,可觉得这么说就会让人觉得痔疮非常严重,很可能由痔疮再往别处想,不如说得了急性肠炎,于是反复嘱咐妻子住院的事暂且保密,过几天若是有人来探视就说是急性肠炎。

  两天了,老潘虽然人在医院,躺在病床上又是输血又是输液,可是心还在单位里,还挂着他扶正的事。这天,老潘稍微觉得好点,赶紧跟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老周打手机,问老毕离岗的事。老周说,事情复杂了,现在不好说,抽空我跟你说。他趟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雪白的房顶,望着透明的输液管,皱着眉头不停地思索。“事情复杂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复杂了?可以肯定,不是自己接班,若是确定他接班,老周跟他关系这么好,就会直接报喜了。会是什么情况呢?闷得老潘心里发急,恨不得溜出医院去,找周部长捞个实底儿,看这个局面还能不能挽救。但是,现在自己是病号,挂着瓶子,身不由己。病房里几乎不断人。单位的人开始来探视了,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带着水果,牛奶,笨鸡蛋,营养液什么的。他浑身无力,什么话都不想说,可是探视的人来了,还得强打起精神对人讲,说那天得了急性肠炎,上吐下泻,闹得厉害。没大事,过几天我就回去上班。他说得挺轻松。急性肠炎他闹过,介绍起来很内行。

  病魔可不管老潘怎么对人讲,它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老潘的屁股眼儿还是天天滴血,现在不是大便的时候滴了,而是随时滴,没规律地朝外滴,滴起来就像水管没有拧紧龙头似的。老潘头脑昏昏沉沉的,有一半时间处在半昏迷状态。妻子早就给闺女打了电话。闺女在深圳工作,前几天跟老总刚去美国进行商务谈判。这让她心急火燎的。

  老潘单位的同事,除了老毕没有来,几个退休的没有来,几乎都来过了。老潘一直用心记着没有来看望他的人。他在心里对老毕很恼火,什么东西,搭了十年同事,连面都不凑!……

  其实,老潘不该怪老毕。这天老毕本来想去探望老潘,刚下楼,就被省检察院的车拉走了。老毕来不了啦!单位刚去了一个主持工作的……老潘一听这个消息,心里立时乐得像朵洒满霞光的月季花。这个冷落他,压制他,欺负他的家伙终于坍台了,从权力的宝座上摔下来了,去他早该去的地方了!……老潘乐得呵呵笑起来。他想从病床上下来,蹦一蹦,吼几嗓子豫剧。可是刚下床就两眼发黑,往前猛一扑。报告好消息的心腹没有来得及去扶他,老潘一个狗抢屎栽倒了……

  老潘的病情迅速恶化,开始长时间的昏迷。这天晚上,他清醒过来,特别精神。妻子知道再对他隐瞒病情已经没有意义,过于残忍了。倒不如告诉他,让他尽早安排后事。妻子边抹眼泪边跟她说,老潘呆呆地听着,两眼望着雪白的房顶,就像听别人的事。妻子说完了,老潘半天没有反应,吓傻了似的。其实,他没被吓着,他在思考一件立刻要办、对他来说最最重要的事。这几天,聪明的老潘早就怀疑妻子说的内痔破裂了,猜测自己可能得了大病。老潘突然对妻子说话了,他要给市委领导写信。妻子不让他再劳神,他非逼着妻子记录,自己口述。妻子真想骂他一顿,可是看看他那认真、急迫的样子,还是忍住了,拿来了笔和纸。

  “说吧。”妻子说。

  “你给我记好。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准错。”他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老潘瞪大眼睛,看着妻子,仿佛眼前这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秘书。

  市委张书记:首先向你和全体领导表示最真诚的感谢,感谢您和市委对于我的培养。最近,我因病不幸住进了市医院,给工作造成了不小的损失。我非常痛心和惭愧。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我多么珍惜大好年华,多么不想患病,多么想多为党工作,为海城的改革开放贡献力量。二十多年来,我在不同的岗位上为党和人民勤奋工作,取得了点滴成绩,在各级领导的培养下不断进步,从一般工作人员成长为副县级领导干部。在现岗位上我已经工作了十年,取得的政绩是有目共睹的,有口皆碑的……最后,我冒昧提出一个个小小的要求,就是临终之前能够再取得一点微小的进步,因此我请求把我提升为正县级调研员,解决我的级别问题。当然,有这种要求的干部不少,但是领导总要出以公心,考虑大局,对于个别最紧迫最急需的同志给予照顾。我向组织伸出请求之手,因为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别人还有……”

  老潘声音越来越弱,突然不说话了。“怎么啦?”他妻子扔下笔,急忙低下头来仔细看他。他瞪大眼睛望着她,张着嘴,急促地喘气,却说不出话来了。妻子掀开单子一看,床单、褥子已经洇红了一片。红得刺眼,比自己年轻时来例假还要红,还要多。她用力托托丈夫的屁股,鲜红的血喷溅了她一手。

  她跑到门口,挓挲着两只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刘!小刘!小刘!……”

  整个病房楼都听见了她惊恐的救命般的喊声。

  护士小刘应声从护士值班室里出来,朝她跑过来。

  …………

  老潘没有抢救过来。从病房被转移到了太平间。到了太平间,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望着这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好像耐心等待着最后的好消息。他不知道,在抢救他的混乱中,那封他没来得及口授完的信早被扔进了废纸篓,又被穿橘黄衣服的清洁工装上了垃圾车,跟那些没有一点价值的垃圾秽物混在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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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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