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画妻(完)
秋风渐渐地急了。院子里的秋海棠也过了最好的花期,先时如火如荼的红花凋谢了十之七八,只剩下几片已然发枯的红瓣欲落未落地垂在枝茎上。
谭少棠本不想让妻子看到这幅萧索秋景,无奈妻子一意要看,只得将她抱到轩窗前的贵妃椅上。紫鸢很是仔细地拿来了一单薄被,帮他盖在妻子的身上——那往日轻盈却不失鲜活的身体,眼下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轻飘飘的,随时可以灰飞烟灭。纵使谭少棠拼命忍着,眼中还是悄悄地浮起了一层泪光。
紫鸢站在后头悄悄看着,心里头也真不是滋味。
“这花倒是比我先谢了。”朱真淡淡地看着窗外的秋海棠,叹息地说。
谭少棠忙趁便擦了擦眼睛,换上一付笑颜:“今年谢,明年又开了。”
朱真便也回头看着他笑起来:“这话也是。”
两个人却又相对无言。彼此凝视着,那笑容终是慢慢淡去,即将离别的凄凉却是一分一分地鲜明起来。
谭少棠实在无法再面对妻子消瘦得脱形的脸,抓住她一只手,将头低伏在她的腿上。妻子便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头发,冰凉的指尖很爱惜地描过他的鬓角。
然后,他突然听见妻子说了一句极是奇怪的话。
“若是有一种法子,”她幽幽地说,仿佛自己也不能确定当不当说,“可以让我像这秋海棠一样,今年谢了,明年再开,你可愿意?”
谭少棠随即抬头,眼睛里闪动着惊诧的光芒。紫鸢也吓了一跳,但随即又发觉了不妥。她不过是朱真的陪嫁丫头,哪里能这么放肆地看着主人们。
朱真微低着头,眼光先是掠过了紫鸢,而后才和谭少棠眼光相接。窗外的淡薄日光透过轩窗披在她的身上,却恰恰在她的眉目处留下了阴影。有一种意义不明的忧伤。
谭少棠抓紧了她的手:“当然是愿意的。”心里面的悲怆不觉化作了两道泪痕,在他面上蜿蜒而下,“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法子就好了。”
朱真漆黑的瞳仁微微颤动了一下,缺乏血色的嘴唇轻轻地抖出了两个字:“有的。”
那日,朱真说完了那句话便沉默了。谭少棠追问她,她却又说他听错了。谭少棠知她精神不好,不好和她较真,背地里偷偷问了一次紫鸢。
彼时紫鸢正在廊下替朱真煲药。乳白色的水汽在一院子的秋凉中缓缓升起,模糊了她的精致容颜。她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微微低着雪白纤细的脖颈,白玉似的手指拿着一只小蒲扇轻轻地扇着煲药的炉灶。
谭少棠看着她半晌,才听她隔着一层烟雾,呓语一般地道:“小姐说姑爷听错了,便是姑爷听错了吧。”
谭少棠不觉一怔,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屋里的朱真依旧躺在轩窗前的贵妃椅上,淡然地看着一院子的秋景,眼睛里又少了一层生气。
转眼又过去了好几日,眼见着朱真越来越憔悴,谭少棠就像被一刀一刀地割着心口。
就算紫鸢说了那样的话,他也知道那日自己绝没有听错。妻子也绝不是一时恍惚,说了一句无根无底的话。他实在无法理解朱真为什么又把起了头的话生生地咽回去。如果真有让人可以像花一样,谢了又能再开的法子,为什么不说出来。
两个人各怀了心事,一起憔悴起来。虽然又请了位有名的太医看过,朱真的身子,却不如之前了。大抵身上的病还能拖,又多了一重心病,便是药王也要束手无策。兴许这憔悴也是可以传染的。连紫鸢也消瘦了不少,原本白腻得如同羊脂一般的肤色也失去了光泽。
这天,那位太医来看过后,便将他请到了一旁。什么都没说,只皱着一双花白的眉毛摇了摇头。
谭少棠整颗心都凉了。太医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一阵冷风钻进来,吹得他浑身一抖才惊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房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妻子的病榻前。
朱真听到响动,吃力地转过头来,深陷进去的双目因为惊讶微微张开了:“你这是怎么了?”
紫鸢正在给朱真滤药汤,惊得连忙丢开手,叫一声姑爷便来扶他。
谭少棠没有挣脱紫鸢的手,但也没有站起来,只是紧紧地抓住妻子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泪流满面:“我知道你是有法子的。你就说了吧!”
在他掌中的枯骨轻轻地颤抖起来,谭少棠便更用力地握紧。紫鸢在一旁颤抖着,还想扶起他来。可谭少棠跪定了。
朱真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水光。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时至今日,连那些儿眼泪都对她是奢侈的,心中再酸涩也只能从身体里匀出那么一星半点,润着两只乌黑的眼窝,像快要干涸的水塘一般。好半天才凄凉地叹道:“你做不到的。”
谭少棠一口咬定:“我做得到。”
朱真眨了眨泪眼,轻轻喘着气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如今心乱了,便什么也可答应,却不知道这世间的事可不是光答应就行的。就像开凿一道渠水一样,可不是凿了一个水眼就够了,你若不能凿出渠道来,水就不能导入江河湖海,只会到处流窜,甚至变成洪水……”
谭少棠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满心里都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妻子就这样死去。
朱真再三留恋着丈夫的眉目,终于也相信了。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的。其实她自己也从心底里不想离开丈夫。
看着夫妻二人眼神和手指都绕在了一起,紫鸢只得颤抖着松开了手。
朱真给了谭少棠一只瓷瓶。瓷瓶只有三寸来高,青得像玉薄得像纸,对着光亮的时候,就会愈发的通透——从瓶子的这一边,可以隐约地看到另一边拿瓶子的手指。谭少棠第一次看到这么稀罕的物件,不觉十分惊异。
“这是哪里来的?”他像端详着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瓷瓶捧在手心,“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朱真笑了笑:“这就是我要同你说的头一件事。从现在开始,我嘱咐你做的任何事,你都不能问为什么,只要照着做便好。不能打一丝的折扣。”
谭少棠差点儿又问为什么,看看妻子病白的脸,才勉强忍耐下去。
朱真道:“从今日起,你每日向这瓷瓶里滴满你的血。”
谭少棠一怔,比起滴血这件事,倒是另一件事更不可思议:“这瓷瓶才多大,滴满它能费多少血?还要每日?”
可是朱真却笑着说了让他更惊异的事:“盛得下。从今日开始,滴满整整十年,再到此时,我十周年的忌日。”
谭少棠睁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你还好好儿的。”
朱真按住他的手:“时辰不多了,你要仔细地听我说完。完完全全地依照我说的去做。”
谭少棠看着她瘦到脱形的脸,只有那一双深陷的眼睛忽然闪出光芒来,便不由自主地安静了。
朱真喘息着从床头的里侧又摸出一只缠着金丝的乌黑木盒:“待我死了,将我的头发剪下来,烧成灰,存在这只盒子里。”
那盒子总共巴掌大,又能盛得多少灰。谭少棠又是满腹疑惑,但这一次他忍住了。他知道就像朱真说的,时辰已经不多了。在她眼睛里闪烁的是她最后的生命之光。
回光返照。
“然后……”朱真脸色枯稿地望着丈夫的眼睛,她的面色已泛出青灰,就和死人一样了,但那双眼睛却依然凝聚着最后一点星光。这奇异的对照,显得朱真就像一个垂死挣扎的妖精一样,既让谭少棠心如刀绞,也让他从脚底,偷偷地爬上来一丝凉气。
谭少棠不得不将耳朵凑到妻子的唇边,妻子最后的话语伴随着一点稀薄的暖气拂向了他的耳朵。谭少棠听得目瞪口呆,眉宇间流露出一点恐惧。他连忙抬头看向妻子,妻子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唇边残留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朱真就这样走了。
当最后一批吊客离去,夜空已经黑得像一块浓得化不开的墨汁。谭少棠一个人守在妻子的灵前,好久才积蓄了足够的力气让自己站了起来。他走到还没有封钉的棺材前,妻子正仰面躺着。那双眼睛已由他亲手闭上,头发也是他亲手剪下,烧成的灰一丁点儿也没漏,全倒进了那小小一只金丝乌盒。紫鸢找了一副假髻精心替她打扮了一番,倒比她在生的最后几日好看许多。
谭少棠看着那张祥和宁静的脸,艰难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薄刃小刀。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好几次都差点儿丢了小刀。咫尺的距离,却花费不知多久的时光。当刀尖好不容易碰上朱真脖颈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还是猛地收回了手。
他紧紧地将那把刀抓在胸口,哭了起来。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妻子活过来,为什么要这么难?
朱真最后的嘱咐,要他把她的皮剥下。这精巧的小刀也是她留下的。她又说了两句令人费解的话。只要拿着这把刀,他就能丝毫无损地剥下她的整张皮。除此以外切不可用,须得妥善收藏。
有了这一整张皮,就有了最好的画布。到了十年的忌日,用他的血将她的发灰调匀,就是作画的颜料。他就跟着记忆中的模样,再一笔一笔地把她画出来。
朱真还说,其实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
谭少棠也不知道是她是不愿意说,还是没来得及说,她最后留在他耳边的就是一声轻叹。
想起那一声轻叹,谭少棠从心底里涌起一阵痛楚,并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酸涩在他的胸膛里翻腾、搅涌。好几次,像一个怪物似地要从他的胸膛里迸裂出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夜的寒冷迅速地刺入了他的脏腑,又激起他的决心。他握紧那把刀,伸向妻子的脖颈,欲碰未碰之时,不觉颤抖了两下,终于将牙一咬……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双软玉般温暖、纤腻的双手轻轻握住他那只冰凉、僵硬的手。
紫鸢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旁,正苍白了如画的眉目,含泪凝望着他。她温柔地拂开了他的手,只说了两个字:“我来。”
谭少棠实在没有勇气留在灵堂里。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那几株凋谢得干干净净的秋海棠。冷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冰霜一样渗透进他的皮肤里、血液里、骨髓里。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冷透了。
就在他觉得自己就要这样冻死的时候,紧闭的灵堂终于发出一声吱吱呀呀的长响,现出紫鸢了无血色的脸。她手捧着一卷血淋淋的人皮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即使隔着一个庭院,谭少棠也闻到了那能将人的心都剜出来血腥气味。
两个人的目光就在冰冷的月光和越来越浓的血腥里碰到了一起。谁也没说话,好像都死了一回。
下灵堂前的青石阶梯时,紫鸢脚下一滑,人就像一块木头直直向前倒下。
谭少棠终于动起来。他飞奔上前一把迎住她,紫鸢就捧着那卷人皮倒进他的怀里。人皮上未干的鲜血濡湿了他身上的白色孝服,像一大朵妖异的红花开在他的胸口。
紫鸢一手拿出那把小刀,睁大眼睛断断续续地道:“这……这刀……”
谭少棠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她的眼神让他身上的寒意更添了一层:“这刀怎么了?”
紫鸢睁得目眦欲裂,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嘴唇张了又张,却始终不能回答。谭少棠也没有勇气再问。两个人冷得浑身发抖,谁也站不起来。他就隔着妻子的皮肤和她那么相依偎着。
一年又一年,院子里的秋海棠开了再谢,谢了又开。起初家里人还为谭少棠的念妻情深而赞叹不已,时日一久,父母也急了起来。朱真进门后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常言道无后为大,便多次要他续弦。见谭少棠一直不肯松口,便又退而以求其次,纳妾也好,或者就收一个通房丫头也可。老两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提起紫鸢。
谭少棠眉头一动。
父亲说:“紫鸢为人一直很贤惠、灵巧。自从儿媳走后,一直是她打点你的起居。况且本就是儿媳那边陪嫁过来的,你收了她也是不忘旧人了。”
母亲也很满意紫鸢:“这孩子人也长得精致,这容貌,这身段,依我说,竟比走掉的儿媳还胜上一两分呢。”
他们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紫鸢也留在房里侍候,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低眉顺眼地微垂着颈项。像极了一只洁白而无辜的天鹅,水面上收起了翅膀,水面下也藏起了双脚,看起来就仿佛它只是在随波逐流。
谭少棠默默地看着那一段雪白的脖颈,久久地没有回应。
母亲抱孙心切,不由得着急地点破:“儿啊,紫鸢对你的照顾也无微不至了,你竟真就一些儿也不知晓么?”
谭少棠的眉头才刚松开,心头却又微微一颤。
谭少棠终是答应收了紫鸢。既是要收,也不差给个名分。论理,紫鸢也该得这个名分。虽则纳妾不比明媒正娶,也放了鞭炮、点了红烛,家里热闹了一回。紫鸢也颇安分,母亲原要给她打一付金头面,她也婉拒了。好歹也是一场喜事,谭少棠也不想太亏待了她,便问她自己想要什么。
那时,夜已经深了,人们也都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地坐在新房里。紫鸢穿一身红衣,慢慢起了身。她打开房门,依在廊下,看到院子里的秋海棠又开了。红得如火如荼,连深沉夜色也不能遮住。
“少爷,”她淡淡地说,“就给妾身折一枝秋海棠吧!”
谭少棠吃了一惊。回头又看了看那几树红花,脑海里还是闪过了朱真的脸。
“还是给你打一副金头面吧。”他轻叹地说。
自从收了紫鸢,日子便过得越发不知不觉起来。但是无论如何,谭少棠都没有忘记那只每日要滴足血的青瓷瓶,还有存满了朱真发灰的金丝乌盒。每到天气晴朗时,还会亲手将那卷人皮展在院中晾一会儿,再用棉布沾些油脂均匀地涂抹开来。
还记得第一回,谭少棠要费尽勇气,才能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张人皮上。可那柔软的触感立刻让他干呕起来。他只能强忍着不适,浑身冷汗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当油脂涂抹完,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筋骨一样,站都站不住。可是随着时日的推移,那柔软的触感竟渐渐令他着迷起来。甚至连那气味不佳的油脂也可以嗅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如今对他来说,保养朱真的皮肤不再是一种折磨,而是一种享受。
他的任何物件,紫鸢都可碰得,只这三件必须由他自己牢牢地锁在箱底。
而紫鸢,似乎也巴不得离这三件远远儿的。避之唯恐不及。每次谭少棠打开箱锁时,她总是用厌恶的神色瞥一眼,便早早地离开房间。
两三年以后,紫鸢又给整个谭府带来一个新的喜讯。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父母得偿所愿,成天价抱着小孙子不肯松手。连谭少棠自己看着孩子的小模样,也会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
紫鸢也喜欢叫他抱着孩子,她自己倒很少抱。她最喜欢一边做些针指,一边看他领着儿子在院子里玩儿。
不久又到了秋海棠盛开的季节。儿子已经能在谭少棠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了。不会说话,但常常嘴里嗯嗯啊啊,想要什么就会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再伸出小手指一指。
这天,谭少棠像往常一样,扶着儿子在太阳心里一边晒太阳,一边逗他走两步。
儿子歪歪扭扭地走到一丛花开正好的秋海棠前。肥硕的红花吸饱了阳光和养分,精神抖擞地能放出光来也似。一阵一阵的香气熏染得整个院子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儿子正好停在一朵秋海棠前,扬了扬小小的脑袋,皱了皱小鼻子,便很陶醉似地一低头,将小脸埋在了花朵上。
惹得谭少棠轻笑出声。
看到他笑,儿子也憨憨地笑起来,又胖又圆的小手抓着那朵花,小心翼翼地依偎着,好像那是什么令人很留恋的宝物一样。
谭少棠的笑又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莫名的惆怅升上了心头。
良久,儿子松开那朵秋海棠,用小手指了一指。
谭少棠一怔,慢慢地摇了摇头。
儿子又指了一指,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一会儿又盯着秋海棠,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谭少棠还是怔着,过了一会儿,还是浅浅地摇了一下头。
儿子急了。顿了一下稚拙的身子,用力地指着秋海棠,小脸委屈得皱成一团。
这已经是第九年了。谭少棠想起来。反正还有最后一年了。明年,明年就能看到朱真了。如果能看到人,这些花……
儿子已经急得咧开了小嘴,发出呜呜的,要哭的前兆。
谭少棠不再多想,连忙折下了他要的那一枝。
紫鸢在院子里一直看着。
下午的时候,儿子便玩腻了那枝秋海棠。那花也确实不如早上那般鲜艳丰满,彤彤的红色似乎要裉去了,被儿子随手掷在地上。
谭少棠微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也只好轻轻一叹。
紫鸢笑着放下针指,将那枝残花拾走了。
这一年,花开得虽多,却比往常谢得更早。有好一些,都没能捱到深秋。小儿子太顽皮了,见到这朵就要这朵,见了那朵又要那朵。转眼间,就丢了好几朵在地上。
紫鸢忙着针指,也不去拾了,只叫丫头小厮们去拾。
丫头小厮们哪有那么细致,笤帚一扫,扫得残花连土带尘、红衣散落。连全尸也没有了。
谭少棠本就不忍心看,小儿子又要人跟着,一刻也不能松懈,索性不去看了。
就这么看着儿子一天一天地长大。能自己走路了反而更让人不放心,一不小心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手更快。有一次紫鸢只转头换了一根线,再回头就见儿子抓起了剪刀,吓得心口直跳。这还是轻的。前两天,在谭少棠的书房里不知怎么淘气,竟然把烛台推倒了。亏得谭少棠扑打得快,只烧了桌上的两三本书。
这小家伙,只叫两人恨不能把他绑在身边。可有时两人烦恼着,说来说去,却又笑起来。
等到儿子会说话的时候,秋海棠第十次红了。
谭少棠先是一天一天地等,后来几乎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等。朱真的十年忌日他从来没有忘记。他还记得她刚走的那些日子,每日都是煎熬,就是靠着想象十年后的重逢才能减轻一点点的痛楚。那时候他不只一次地想,等到这一天到来,该是多么的欣喜。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欣喜得发狂,会泪流满面,会浑身发抖,会说不出话来……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近了,更近了……他期待中的欣喜却迟迟不曾出现。相反的,竟有另一种想也没有想过的情绪鬼魅似地飘上了他的心头。他竟莫名地有一些恐惧。
冷不丁地就会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默然,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有好几次,小儿子叫他叫得哭起来,他才恍然惊醒。一边脸贴着脸地哄着小儿子,一边瞄几眼那几丛火红火红的秋海棠。
他想,也许是等得太久了。太期待所以才会恐惧。
可是似乎……
当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听着身旁的紫鸢抱着小儿子发出轻浅而有节奏的呼吸声,他心里也能察觉,不仅仅是因为期待才会恐惧。这期待里还蛰伏着其他的东西。真正令他恐惧的东西。
谭少棠不敢去想了。他只想摒除一切的杂念,一心一意地期待。
第二天一早,就发现院子里又多开了好几朵秋海棠。明明昨夜还只是半开不放的花苞,一下子就开得密密团团,簇拥在花枝上。小儿子高兴地拍着手儿笑,连饭也不肯吃,就迈开两短腿噔噔噔地跑过去,一手就揪下一朵。
紫鸢笑看着,只顾着哄他吃饭。谭少棠看他将好好一朵才开的花在手心里揉着,搓着,一片一片的红瓣生生地从指缝间皱巴巴地掉落。一朵揉得半死,便踏在脚下,又要去揪。
“别闹了。”谭少棠不觉出声。
小儿子却置若罔闻,笑嘻嘻地张手就抓,一抓就是一把红瓣,多的几片飘零在地。紫鸢跟在后头,笑盈盈地一脚上去,将它们都踏入泥里。
谭少棠心头一阵刺痛,猛然起身。
他终究没有说什么,然而所有人都已感觉到他的怒意。小儿子要他抱,他也不搭理。紫鸢端来的饭菜也只略动几筷而已。晚间躺在榻上,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闭着眼睛。
几天下来,人都憔悴了。
父母问起,还是紫鸢代他回的偶染风寒。
这最后的几天就是这样过的。
到朱真十年忌日的前一晚,谭少棠又在灯下取出那一卷人皮。他要仔细地再上最后一遍油脂。这十年的精心保养,总算不曾白费。只见灯光下头,一片白润泛着柔和的光泽,竟比在活人身上还要美。
才擦完,还要晾一会儿,屋外忽然响起紫鸢的声音,说是父母挂念他的身子,又来探望了。
谭少棠只得暂且放下,连忙迎出去。
“夜都深了,父亲,母亲怎不早早歇息?”谭少棠恭敬地道。
父亲笑道:“听紫鸢说,你这几日又有些反复,所以不大放心。”
谭少棠看一眼紫鸢,笑了一笑,陪着父母在厅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紫鸢一如既往的温顺安静,陪在一旁递茶送点心。一时母亲忽然想起孙子,谭少棠忙唤人去抱。
不一会儿,却听外面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呼道:“快救火!”
还有小儿子惊恐的哭声。
众人都是一惊,连忙赶出厅外。便见书房大敞,许多人围在那里。谭少棠大吃一惊,第一个冲进去。只见一老妈子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呆立在他的书桌旁。书桌上的烛台倒了,还剩下刚泼了水,冒着青烟的半幅人皮。
紫鸢从后头跟上来,一把从老妈子怀里接过小儿子,厉声责问:“怎么回事?”
老妈子看看她,又看看谭少棠,被紫鸢又是一声喝问,才低下头抖抖地回道:“小少爷贪玩,不小心推倒了烛台……”
母亲接过小儿子,劝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你小时候不知毁了家里多少物件。”
父亲蹙着眉头,说得更为明了:“那些不着根的痴心妄想,断了也好。”
谭少棠本还混混沌沌地痛着,一听父亲这话,不啻一个惊雷炸在头顶,倒给炸得一清二楚。心口像有刀子在不停地翻绞,痛得他连指尖都在发颤,强撑着走到书案前,捧起那烧焦大半的人皮,又抬起头看一眼温顺地站在父母身后的紫鸢,陡然喉咙一阵腥甜。他忍了又忍,然而终是不能忍住。
哇的一声,狂喷出一口鲜血。
没有人能体会他心头的痛。连他自己也不能体会。只因痛到极点,人都已麻木。谭少棠半昏在榻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不管清醒还是糊涂,总能够看到朱真,一时笑语嫣嫣,一时忧心浅浅,总是在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早已将他看透。
他便也透过自己的清醒和糊涂,也默默地看着她,任凭滚烫的泪水纷纷而下。
他想起那日,朱真奄奄一息地对他静了许久,才凄凉一叹:你做不到的。
难道,他终究是要负她?
当一抹淡淡的晨曦从窗纱上映入,谭少棠的身体里忽然涌起一股新的力量。他挣扎着爬起来。
他不能负朱真。他也不能负自己。
十年了。
十年的等待和期盼,十年的苦痛和煎熬,不能就毁在这最后一天。
他叫紫鸢扶他起来,又拿出朱真留给他的瓷瓶,依然拿刀子割破了手指,将血一滴一滴挤入。这十年来,他没有一天耽搁。他的每一根手指,连掌心都已布满了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的伤痕。
紫鸢面色青白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滴血,咬牙咬得嘴里也泛起血腥气。她忍了十年也终于忍不住要问这一句:“你还是不能放手么?”
谭少棠头也不抬,只用行动来回答:将血滴完收起瓷瓶。
“可是人皮只剩半张了。”紫鸢的声音高扬起来。
谭少棠冷笑:“那就用我的皮补上。”
紫鸢倒抽了一口冷气。谭少棠从箱子里捡出那枚精巧匕首。自从那一夜剥下朱真的皮,这匕首就一直按她交待的,深深地锁在箱底。
谭少棠握紧匕首,心一横,就向自己身上刺去。惊得紫鸢大叫一声,连忙扑上来。
“不能!”
“你放手!”
紫鸢哪里肯放,越发用上全身力气。两个人谁也不肯松手,全都咬着牙挣扎不休。谭少棠满眼的血丝,紫鸢一脸的冷汗。就看那一把明晃晃的小小银刃在两人之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突然紫鸢手上一滑,谭少棠使力过度,那匕首刷的一下,划伤了她的手。
登时,紫鸢惨叫一声,脸色煞白,一下子两手全都松开,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手上的伤并不长,浅浅像埋一根红线,但很快就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条红线迅速地延展开来,鲜血直流,很快将衣裳都濡湿了,哗啦啦地往地上淌。紫鸢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空张着嘴,发出阵阵艰难的哀鸣,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谭少棠也惊得浑身发冷,眼睁睁地看着紫鸢的衣裳染得通红,像一滩红泥似的,从她身上滑落。红线像一条恶毒的小蛇在那洁白的躯体上游走,所过之处,红血直淌。奇迹的是,再多的血也不会沾染肌肤一分一毫。待那小蛇一遍游完,便见一整片雪白柔嫩的皮肤丝绸一般滑落,逶迤在地。只剩下一个血淋淋、肉糊糊的怪物枯立着。
那怪物瞪着两只滚圆的眼珠,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扑通一声昏绝在地。
与此同时,谭少棠一直紧握在手心的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事已至此,也不能回头了。
他也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不如抛却一切杂念,好好作上一幅画。遂狠狠地抹了抹眼睛,拾起那一幅人皮。到此时才发觉,随他多么用心保养,原来十年的旧人皮始终比不上才刚剥下的。那摸在手上的弹软,每一寸的鲜活,这才是活人的皮肤。
谭少棠拿出装着朱真发灰的匣子,打开盛着自己血液的瓷瓶,将那白腻如玉的人皮铺展在书桌上,一点儿褶皱也没有。他照着记忆中的朱真,一笔一笔地画起来。每一根青丝,每一颗皓齿,每一只纤指。朱真的眼睛不大也不小,美就美在那微微翘起的眼角,每回薄嗔时,也不拿重话说他,只是侧过脸儿去,轻挑着眼角瞧他一眼。嫩红的嘴唇再浅浅地抿着,像在尽力忍着委屈。待他服个软,赔个不是,便又舒展开来,不易察觉地撅着一个弱弱的弧度……
谭少棠完全沉浸到了作画里。
窗外的太阳慢慢地升起,又慢慢地落下。天色暗了,又有一轮明月悄悄地升起。快要到子夜时,他终于画完了。搁下笔,退后一步,连自己都觉得再也不能更满意。那眼神,那笑意,已经没有一笔可添,一丝可改。
银色的月光从窗外流泄进来,照在那幅画上。皮肤渐渐隆起,五官渐渐挺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盈盈一动,一个洁白如玉的人儿便从书案上走了下来。
谭少棠的呼吸一瞬间停住了。那就是他的妻子,和他朝夕相伴,温言婉语的心爱之人。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内心中纷繁芜杂的种种也随之消逝。
她也落了泪。
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
良久,她才轻轻地推开道:“镜子呢,让我看一眼。”
谭少棠忙取来一面铜镜。
她笑盈盈地取来,只看一眼便陡然呆住,转瞬间发出一声惨叫:“这是谁!这不是我!”
谭少棠大吃一惊。
铜镜咣的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她发狂一般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脸。她哭着扑上来,一把抓住谭少棠的双臂,撕心裂肺地喊:“你究竟画的是谁!”
谭少棠的胳膊被她抠出血来。他自己也呆住了,半晌才打一个寒颤,心惊胆寒地清醒过来。这眉眼,这口鼻,是朱真的,可这眉眼口鼻中的情意,却不是朱真的,而是……
书房里忽然响起另一道近乎疯狂的凄厉声音,那倒地的怪物竟然还没有死。它瞪着一双行将滚落的眼睛,张大了血红的嘴,撕心裂肺地笑着。
谭少棠的心都凉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时朱真还说,其实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
谭少棠如今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