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

2016-03-15 15:09:00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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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王倩

  我是一把手枪,一把西班牙制造的阿斯特拉M902手枪,俗称二十响长苗大镜面驳壳枪。我和德国制造的毛瑟军用手枪(也称驳壳枪)同样是20发弹匣供弹,可以单发和连击。但是,我比它射程远,弹速快,穿透力强。我是驳壳枪中的英雄。

   我的主人成海天是中国人中的英雄。上马冲锋陷阵,下马论经数典;挥枪百步穿杨,提笔文章锦绣。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军铁蹄滚滚而来。成海天坚决不肯随县政府南迁,抛官弃职,带着柳郎河畔的老少爷们上了柳郎山,树起了“抗日救国军”的大旗。

  柳郎山是沂蒙山甩到昌潍大平原上的一个逗号,绵延百里,山高岩巉,鸟飞兽走。山腹中有一块五里见方的平地,流水潺潺,树绿花鲜。山崖下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天然石洞,是绝佳的屯兵之处。唯一的通道劈开峭壁,曲曲折折伸向昌潍大平原。柳郎山外二十里是连京通省的大路,日本人的军车呼啸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成海天干净漂亮地打了日本人几次伏击,爆炸声和熊熊大火点燃了中国人心中的希望。方圆百里大大小小的队伍齐奔柳郎山,人马眼看着过了千。上千人的吃喝决不是一件小事情,成海天做出一个决定,带着我深夜下山,赶到三十里外的朱家镇,我第一次见到了“那货”——竹片身子麻杆腿,瓦刀脸颊八字眉。只有那双眼睛长得还像个人样儿,偶尔睁大了,也有精光闪烁。

      “那货”是我给他起得外号。我不待见他,他也不待见我。成海天把我放在右侧腰间,他必定站到成海天的左侧;成海天把我放在左侧腰间,他必定站在成海天的右侧。他说我杀气太重,是大凶之气,恨得我牙根痒痒,一心一意盼望着成海天让我打他个一洞双穿。

      那货来到柳郎山,管理队伍的吃喝,队伍里的人们倒了霉。平日里伙食定量,吃不饱的就让各小队漫山遍野地找野味充饥。只有出山作战时,才能放开肚皮吃一顿饱饭。弄得弟兄们听到有作战任务个个喜笑颜开,撞大运般兴奋。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来的大米、白面基本上不让吃了,背到山外换黄豆。换回来的黄豆藏进山洞里,金豆子似的守着,做顿豆腐吃得论个儿数。逢节遇庆杀头猪更是了不得,从猪肉到猪皮一丁点儿也不让糟践,分割猪肉能精确到“钱”。仿佛弟兄们吃的不是猪肉,而是他爹的肉。弟兄们被勒苛得狠了,纷纷找到成海天诉苦。成海天被聒噪得没有办法,鼓足勇气去找那货谈判。那货在山洞外收拾柳郎山特产的一种坚韧的青藤,用桐油浸了,阴干,打理成粗粗的绳索形状。我不知道他捣鼓这些青藤干什么,只觉得他能够用来上吊最好。

  成海天人前人后威风凛凛,见了那货却短了三分气势。转着圈儿绕着弯儿地说话,听得那货直皱眉头。刚刚说到正题那货就阴沉了脸色,翻着白眼珠说:“丰年思欠,积谷防饥。你以为柳郎山会是永远的太平世界吗?现如今中国政府的军队早就撤出了鲁东,鲁西、台儿庄一线的战事刚刚打完,日本人腾出手来,就该清剿占领区的抗日武装了。他们占领东三省七年,用的就是这种办法。柳郎山毗邻通衢大路,你又让日本人吃了几次大亏,日本人只怕早就盯上了这里。一旦日军围山,山里没有了粮食,军心怎么能够稳定?既然让我管理内务,就得听我的,你说了不算!”

  那货就是个活丧门星,说好话未必管用,说坏话百分之百地灵验。一个月后,日军果然来围山了。山外的情报员放飞鸽回来报信,说是驻守青州、潍城的鬼子联合出动,加上伪军,总兵力三千多人。柳郎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那货来找成海天,小眼睛锃亮,说:“日军来势凶猛,柳郎山独木难撑,得去找沂蒙山里八路军的队伍了。只有他们出手相助,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

  成海天将望远镜塞进那货手里,说:“你看看,山外都围得铁桶一样了,哪里能够出得去?再说了,八路军的队伍也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攒起来的,肯拼了命救咱们?”

  那货的瓦刀脸上浮现出冷冷的笑容,一摆手,说:“再紧的包围圈也有缝隙可钻,没有破不了的战阵。只要把信儿送到,八路军一定会来解咱们的困境。我冷眼看着,他们和国军的队伍不一样,是真正的仁义之师。”

  成海天的眼睛中燃起希望的火花,却蹙着眉头说:“谁去送信呢?”

  那货说:“我去!”

  傍晚,成海天用一块柔软的棉布轻轻地擦拭着我周身的零件,又仔仔细细地安装好,填满弹夹,关上保险,带着我出来找那货。那货在山洞里举着火把向他的手下交代存粮:高粱、玉米、黄豆、大米、白面、猪油……我看得喘不过气来——这家伙是耗子托生的吗?啥时候捣鼓了这么多存货?那货交代完了,最后看了一眼山洞里的一切,转身走了出来。成海天默默地跟在那货身后,两个人踏着暮色攀上柳郎山西峰。那货在西峰的松树下翻出一大盘青藤绳索,“唰”地甩进幽深的山谷。成海天一把抓住那货的手,久久地说不出话来。那货笑笑,挣脱了。成海天把我放到那货手里,说:“哥,你带着它吧,这样我会安心一点儿。”

  那货犹豫了一下,把我塞进裤腰里。我懵了:成海天你把我交给了谁?交给了那货?他那个糟烂样子会用枪吗?你看看他把我塞进了哪里?塞进裤腰里了!他是你哥,我也是你的兄弟吧?你就让我受这份委屈?怪不得刚才你对我柔情万种,原来是安了这么个心啊!我受点委屈不要紧,只是现在大敌当前,枪炮不长眼睛。我走了,谁来保护你的安全?

  我还没有从愤怒中醒过神儿来,已经随着那货飞到了半空中。一时间,山风凛冽,藤缠蔓绕,枝挂刺划,岩撞石割,直觉得剔肉刮骨,撕心裂肺。我咬着牙忍着,那货却忍不住,一声声地闷哼,哼得我听见狼嚎声都觉得美妙无比。

  不知道在空中飞了多久,停住了。青藤绳索到了尽头,距山脚还有丈余。最要命的是山脚处燃着堆堆篝火,随风飘来断断续续的兽语。那货小心翼翼地扯着绳索向阴暗处移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山崖的缝隙,凝神喘息了一会儿,一咬牙一松手,整个身子贴着山壁滑下,跌落到一片草丛中。那货的嘴里“咝咝”地抽着凉气,毫不停留,手脚并用往前爬,一头钻进一个水潭中。那货还算有良心,进水潭时把我从裤腰里抽了出来,叼进嘴里。我看到了雪亮的手电光柱,三个日本兵端着长枪搜索过来,帽子上的风布呼搭呼搭地飘,像招魂幡。我心激荡,弹夹里的子弹铮铮做响。三个小鬼子,三发点射,眨眼间就送他们回东洋姥姥家了。那货不动,把我咬得更紧,让我无法挣脱。我眼睁睁地看着三个日本兵走远了,气得心疼,直想把那货的满嘴白牙崩下来。

  那货在水潭里浸了半夜,轻手轻脚地爬出来,贴着山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时不时地摔个狗抢屎。天蒙蒙亮时,那货跑到朱家镇,翻进一处院落。我一看,认识,这是那货的家啊!那货满院子转,摸摸看家狗的脑袋,拍拍叫驴的头,最后,抽了些荆条编起筐来。我快气疯了:柳郎山贼兵压境,狼烟四起,你他娘的还有心思在这里编筐?你急等着这只筐做棺材啊?

  黑漆房门一响,一个女人跑了出来,是那货的老婆。珠圆玉润,风姿卓越。我烦那货,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老婆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我就纳了闷了,这朵鲜花怎么就偏偏插在那货这堆牛粪上?那货的老婆扑进那货怀里,“噗簌簌”落下泪来。那货猛地抱起老婆,奔回房中。进卧室前把我从裤腰里抽出来,扔在八仙桌上。卧室里传出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响动,像狗交尾猫叫春般,一声声直冲耳膜。穿堂风掀起卧室的门帘儿,两具精赤条条的肉体映入我的眼中。黑而瘦削的是那货,白而丰腴的是那货的老婆。两个人死死地抵缠着,翻滚着,一会儿男人骑在女人身上,一会儿女人跨在男人身上,一下一下拼命地冲撞着,挤压着,像是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天哪!我自成型,哪里见过这种活色生香的春光艳景?直羞得蒙头闭眼,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阳亮亮堂堂照进堂屋时,那货的老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伸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挪开屋角的橱柜,取出一小袋白面和一块咸猪肉,洗手和面切馅儿,包起了水饺。她包得很用心,一只只水饺拇指肚般大小,元宝形状,捏着细细地花边,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像完美的艺术品。我思忖了半天,觉得无论以什么方式吃下去都是一种亵渎。

  薄暮初上,那货的老婆端上来一盘黄嫩嫩的炒鸡蛋,一盘白生生的拌豆腐,又烫了一壶热热的景芝老白干酒。那货从卧室里出来,两人相对而坐。那货拿过酒壶,先给老婆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双手捧起酒杯,说:“媳妇儿,我敬你一杯。我夜里要赶路,不能贪杯。我略沾沾,你干了!”

  女人一口干掉杯中酒,眼睛里泛出莹莹泪光。那货不看她,又斟满了酒,问:“爹留下的《千金方》和《本草纲目》你都读明白了吗?”

  女人点点头。

  那货说:“山里的日子不太平,你收拾收拾,回张店他姥娘家吧。儿子也在那里,你们母子团聚,省得彼此牵挂。你读明白《千金方》和《本草纲目》,日后给人看看病,足够赚取你和儿子的温饱了。”

  女人落下泪来,说:“你不管我们娘俩了吗?”

  那货喝了一口酒,虚虚地笑,说:“哪能呢?等我办完了事情,就去张店找你们。”

  转眼间,天就黑透了。那货把我塞进裤腰里,转身往外走。女人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那货的腰。那货不出声,使劲掰开女人的手,抢出门去。走出很远了,两颗泪珠从那货的眼睛中迸出,亮晶晶地挂在他的瓦刀脸上。我最瞧不上男人流眼泪,此时此刻却不想再骂那货了。

  远远近近火光闪耀,人影幢幢,是日本鬼子和伪军。那货避开大路,在山野里摸行,一会儿功夫就汗湿衣襟,气喘吁吁。我借着星光细看,那货奔的是靠山镇方向。我替他松了一口气,靠山镇有我们柳郎山的情报站。照他这么玩命地跑,天亮时他能够赶到那里。他去吃点饭喝点水休息一下,不至于累死在送信的路上。

  那货果然在天亮前跑到靠山镇。靠山镇口有日本人的岗哨,那货手脚爬过镇子围墙的一个豁口,钻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摸向我们情报站——顺昌山货店。山货店大门洞开,灯火通明,笑声狂浪。我大吃一惊,凝神细看,我们的情报员——山货店的柳掌柜和伙计小柱子尸横店外。一群日本兵坐在店堂里面喝酒,不时地有衣冠不整的日本兵从室内跑出来,换外面的日本兵进去。内室里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我一下子想到了柳掌柜的老婆和女儿。我睚眦俱裂,拽着那货的手扣扳机。只要那货扣动扳机,不用他瞄准,我的子弹自己就会去找那帮禽兽。我要让他们给柳掌柜和小柱子偿命,给柳掌柜的老婆和女儿偿命,给死在他们魔爪下的所有的中国人偿命。那货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却不肯听我的指挥。趴了一会儿,悄悄地离开了。我心大恸:成海天啊成海天,你把我交给了一个什么玩意儿?辱我至此,我心已碎,从此后老子再也不伺候你了,即使你是千人万人口中、心里的大英雄!

  那货摸到一处小巧的院落前,轻轻地扣动门环。片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门扇一开,露出一张女子的桃花脸。看到那货,女子低声惊叫,闪身把他拉了进来。女子拉着那货脚不沾地地穿过庭院,跑进房中。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脂粉香,摆着张瑶琴,挂着些字画,吊着些五颜六色的戏装。床上红幔低垂,粉被凌乱,一看就不是个良家妇女的住处。我他娘的反倒不着急了,倒要看看这个王八羔子还能干出些什么猪狗不如的勾当。

  女子拎起茶壶,斟了满满一杯茶,双手捧着递给那货,恭恭敬敬地说:“先生,您喝茶!”

  那货一连喝了三杯茶,放下杯子。女子赶紧拿过来一盒纸烟,抽出一支替那货点上,问:“先生,您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货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些白色的烟雾,说:“玉兰,我从柳郎山来,要到沂蒙山去。”

  女子沉吟着点头,说:“先生果然投奔了柳郎山!日本人下了狠心围剿柳郎山,风声鹤唳。通往沂蒙山的路上关卡重重,先生怎么能过得去啊?”

  那货咬了咬牙,说:“过不去也得过。柳郎山上的弟兄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他们活着,日本鬼子就不得安宁,中国人就有希望。”

  女子绞着手绢儿沉思了一会儿,展颜一笑,说:“先生必定是夜里才能赶路的。您就在我这里泡个热水澡,好好地睡一觉吧。”

  那货泡了澡出来,黑黢黢的脸上泛着红光。女子捧过来点心匣子,笑道:“玉兰不擅厨艺,只能请先生先吃些点心了。先生好歹垫补垫补,先休息吧。玉兰去戏班对戏,晚上回来给先生带水煎包子。”

  女子风摆杨柳般出门去了,那货吃完点心,倒头就睡。我虽然恨那货,但是我挂念这成海天。成海天的身家性命都交到那货手里了。我跳起来敲那货的腰,叫他快点儿起来。戏子无情,怎能相托?回头那个女人引了日本兵来,柳郎山一众弟兄们的性命岂不是要被生生葬送了?我跳得越高,那货睡得越沉,最后竟然鼾声阵阵。我彻底地绝望了,所托非人,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傍晚时分,女子回来了,拎着一只红木食盒一步一步捱进房中,无限痛楚的样子。女子放下食盒,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里更衣。衣衫退却,我大吃一惊,只见那羊脂玉般光洁细腻的肌肤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青紫颜色。女子蘸了水仔细地擦洗身子,水过之处,纤瘦的身躯忍不住一阵阵颤抖。我正惊诧间,那货醒了,惊吼一声。女子飞快地罩上一件崭新的旗袍,转过身来盈盈浅笑,说:“先生,您醒了?”

  那货惊道:“玉兰,你怎么了?”

  女子说:“没有什么的。先生,我要了‘五香斋’的烧鹅和水煎包子,还有最好的景芝陈酿。我陪您吃了,您就启程吧。这是日本驻防军开的路条,拿着它可以直达沂蒙山下的沂河镇。沂河镇后还有日本人的一道关卡,这张路条就不管用了。剩下的路,还得先生自己想办法了。”

  那货无语凝噎,奔过来欲抱女子。女子后退了一步,含泪而笑,说:“玉兰卑贱之身,不敢临先生贵体。当年若非先生搭救,玉兰和父亲早就客死朱家镇,玉兰就不能给父亲养老送终了。今天能为先生做这一点儿事情,也算报先生大德之万一。只愿先生多多保重,日后倘若有缘,玉兰甘愿为先生持帚奉炊。”

  有了玉兰姑娘的路条,那货一路上畅通无阻,第二天下午赶到了沂河镇。沂河镇上驻满了日本兵,戒备森严。通往山里的短短两公里大路上,日军巡逻队往返穿梭,昼夜不歇。那货急得一嘴燎泡,两眼赤红。清晨,那货走出客栈,坐在十字街口的食棚里吃朝天锅。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突然伸过来,抢走了店家刚刚送上来的卷饼。那货一把抓住了,回头一看,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正满眼惊恐地看着他。食棚外匍伏着一个浑身脓血的中年人,嘶嘶哑哑地叫着,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头。他明白了这是以乞讨为生的父子二人,心头一软,松开手。少年握着卷饼跑到中年人身边,撕下一截塞进中年人的嘴里,背着中年人摇摇晃晃地走远了。日军巡逻队开过来,看都不看父子二人一眼。那货像是想到了什么,小眼睛里烁烁地放出光芒。入夜,我见到了惨烈的一幕:那货离开客栈,潜行到一片旷野上,寻了个粪堆躺上去打了几个滚,抓起一块石头砸得双腿双臂血肉飞溅。最后,咬咬牙,吸吸气,抡起石头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脸上,登时晕了过去。

  那货是在半夜里醒来的,醒来后吐出两颗牙齿。他仰躺在野地里,看着东方的天际一点儿一点儿地泛出亮光,看着太阳冉冉升起。山风吹来,那货不停地颤抖,身子却热得发烫。太阳升到头顶时,那货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山里走去。我已经认不出那货了,他衣衫褴褛,头脸青肿,鼻涕、口水不停地往外流,黏糊糊地一片,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那货的身上散发着血和粪便混合发酵后产生的一种独特的腥臭之气,秋末的季节,竟有几只苍蝇寻过来,落到那货的肩上。那货拄着根木棍,端着个破碗,走过日军关卡时竟然停下脚步,贪婪地看着日军哨兵饭盒里白花花的大米饭口水直流,被哨兵连喝斥加吓唬赶跑了。那货进了山里,一瘸一拐拼命地跑起来,直到迎头撞上两个穿八路军军装的哨兵。

  那货见到了八路军的陈司令和王政委。那货热泪盈眶,双手抱拳,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句话:“柳郎山告急,恳请八路军援手。同宗同源,本是一家。共敌日寇,护我中华!”

  陈司令一把握住了那货的手,说:“日军围剿柳郎山,我们已经得到了情报。三天前我们派出了侦查员去和你们联系,至今没有回来。我们正着急哪,幸好你来了。你说说吧,柳郎山有几条路可以进出?”

  那货摇头,说:柳郎山地势险要,只有一条可以进出的道路。日本人屯有重兵,八路军很难打进去,我们的人也很难打出来。只有‘围魏救赵’,进攻青州和潍城,调动围山的鬼子,柳郎山之围才可以破解。”

  陈司令和王政委对视一眼。王政委说:“你一路辛苦,还发着烧,有伤在身,先去休息吧,住处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我们晚上开支部会研究一下具体的行动方案,你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那货喝了两大碗玉米面粥,踏着夜色又来到八路军指挥部,站在院门外等消息。任凭警卫连长说破大天,坚决不肯走。足足站了一个时辰,里面传出话来,请那货进去。陈司令让那货坐下,亲自端来一碗白开水,说:“我们已经做了具体部署,一定能够解柳郎山之围,你放心吧。你身体太虚弱,去我们的后方医院养伤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

  那货的眼神像两把利剑,直直地盯住陈司令的眼睛,执拗地问:“八路军什么时候能够出兵解柳郎山围?”

  “五天之内,”陈司令斩钉截铁地说。

  那货“腾”地站起来,说:“好,一言为定!我这就回柳郎山报信,让弟兄们做好准备。柳郎山一千多号弟兄翘首以盼,请八路军万勿相负!”

  那货日夜兼程,两天两夜赶回柳郎山下。柳郎山近在咫尺,进山却难于登天。日本人层层围困,水泄不通,山脚下的几个村庄里已经没有活着的中国人了。那货藏在一个破旧的砖窑里,时而冥思苦想,时而焦躁叹息。躺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一会儿,站一会儿。最后,牙关紧咬,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那货把我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摩挲。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起了成海天把我送给那货前漾起的万般柔情。啥意思?那货也想把我送人?这里睁眼闭眼都是日本人,那货难道是想把我送给他们?我操,我死了算了!

  那货走出砖窑,把我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走向日本兵。我万念俱灰——完了,我的一世英名!完了,我的一生抱负!完了,我心心念念激荡襟胸杀敌保民的一腔宏愿!沦入敌手,我决不苟活。成海天,你后悔去吧!

  我和那货被带到了日酋松田大佐面前。松田的眼神豺狼一样凶狠狡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货。那货面如土色,身似筛糠,两条麻杆腿哆哆嗦嗦地快撑不住身子了。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凑到松田耳边,说:“太君,这个人是柳郎山的情报员,派出去给八路军送信,搬救兵的。信没有送到,又不敢不回来,老婆、孩子让成海天扣在山上做人质哪。”

  松田阴毒地踱了过来,“唰”地抽出指挥刀,架到那货的脖子上。那货双腿一软,瘫在地上,腥臊阵阵,竟然是尿了裤子。松田“哈哈”大笑,鄙夷地看了那货一眼,招手叫来了翻译官,说了几句兽语。翻译官大声吆喝:“太君说了,只要你能带着皇军的特工队进了柳郎山,皇军不但不杀你,还能救出你的老婆孩子。”

  那货鸡啄米似地点头,说:“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

  我恨不能跳起来砸扁了他。已然窝囊,又成祸害,你还算是个人吗?成海天,柳郎山的弟兄们,这个王八羔子已经叛变,要给日本人当走狗了。你们千万不要上当啊!

  翻译官揪起那货,拖着往外走。那货艰难地回过头来看我,嗫嚅着说:“那把枪,是成海天给我的。我要是不带在身上,成海天会起疑心的。”

  松田犹豫了一下,一把抓起我,利索地退下子弹,走过来插进那货的腰里,假笑着拍了拍那货的肩膀。

  山风如涛,夜幕低垂,一队精干的日本兵身穿便衣,跟着那货直扑柳郎山。转过鹰嘴岩。前方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声音。那货紧跑两步,一挺身子,大声喊道:“弟兄们,我是朱海天。告诉大当家的,坚持住,八路军马上就会来救咱们啦。这些人都是日本兵,你们开枪啊,打死他们!”

  日本人的枪响了,子弹呼啸着钻进那货的身体里,“噗噗”作响。那货踉跄着转过身子,看着日本人,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泪飞如雨,明白了那货。他不是怕死,而是信没有送到,他不能死!

  那货——朱海天——英雄!跟你一遭,我不亏!

初审编辑:

责任编辑: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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