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上世纪40年代考入四川大学的高材生,他91岁高龄却依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是个“乐天派”,他是曾被关押在潍县集中营的欧美侨民心目中“最后一位英雄”……他叫王成汉。71年前,作为美军救援小组7名成员中唯一的中国人,他从山东潍县(今潍坊市市区)上空一跃而下,和6位战友一起解救了被日军关押在潍县集中营的欧美侨民,其中包括一个名叫玛丽的美国小姑娘。2016年7月27日,已经83岁的玛丽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终于见到了王成汉。时隔71年,两位老人终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当玛丽与王成汉见面时,两个人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亓翔 摄)
大众网特派记者 樊思思 亓翔
他是上世纪40年代考入四川大学的高材生,他91岁高龄却依然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是个“乐天派”,他是曾被关押在潍县集中营的欧美侨民心目中“最后一位英雄”……他叫王成汉。71年前,作为美军救援小组7名成员中唯一的中国人,他从山东潍县(今潍坊市市区)上空一跃而下,和6位战友一起解救了被日军关押在潍县集中营的欧美侨民,其中包括一个名叫玛丽的美国小姑娘。2016年7月27日,已经83岁的玛丽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终于见到了王成汉。时隔71年,两位老人终于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在与玛丽见面的前一天,记者在王成汉老人贵阳的家中专访了他,听他讲述生命中那极为特殊的1945年,讲述他亲身参与的那场“从天而降”的大营救。
一、投笔从戎
19岁辍学从军参加抗战,入选7人特别行动组
记者:1944年您还是一名19岁的大二学生,是什么激发了您中断学业去参军的呢?
王成汉:1944年的12月,当时我在四川大学物理系读二年级,日本人已经打到独山了,正好那年冯玉祥到我们学校去演讲,劝我们去参军。我和学校里的二十几个同学,另外还有齐鲁大学、华西协和大学、金陵大学的大学生,就一起从成都到泸州去参军(国民革命军青年军)。加起来有一百多人,就成立了一个连,叫二〇三师搜索连。
后来重庆有一个电讯大队,是专门学拍电报的,到各个部队去抽调人员,我就被调到重庆去了。我在电讯大队待了二十几天,就已经一分钟能发一百多个字了,快可以毕业了。这时美国军队需要中文翻译官,国民党外事局又办了一个专门培训翻译的班,我就从电讯大队跳出来,报考了翻译员训练班。
一开始我不敢去考,因为我的英语不行,那时候我的英文是高中程度,很多报考的学生都是教会学校的,英文很好,他们好多人都考上了。我觉得我高中时候的英语还是可以的,我也考一考吧。考试的时候,考官说得非常快,我就说了一句英语:take it easy,我说你别那么着急,慢慢说。他看我英语还可以,就收了。
我在那儿学了25天,1945年的5月25日毕业。我们这些学员分别被送到昆明的译员人才库等单位。我被美国战略情报局选中,分在了7个人的一个特殊行动组。之后,我所在的行动组被派到湖南芷江的前敌指挥所,准备去衡山跟中国抗日游击队取得联系,在敌人后方袭击。再往后,我又到云南开远受训,在那儿学习跳伞和使用武器。学跳伞是在地面模拟学习,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跳过。当年8月初,在开远的训练结束后,我被重新分配到了特别情报组。
二、鸭子行动
1.飞机下降到500英尺,看到了下面欢呼的侨民
记者:您参与了1945年8月17日对潍县集中营的营救行动,也是救援队现在唯一健在的成员,您能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王成汉: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投降。8月16日,我们这个组就向潍县集中营出发了。同时出发的有4个组,每个组都是以鸟的名字命名。我们组叫“鸭子行动队”,另外3个组分别去了北京、沈阳和海南。
8月16日,我们先到了西安一个前敌指挥所,在那里待了一晚上。8月17日早晨7点多钟,到了飞机场,队长才正式宣布了当时美国的战区总司令韦德麦的命令,让我们到山东潍县集中营解救外侨。那时候日本刚宣布投降,还不知道在山东潍坊的日本人是否接到命令,情况不明朗,所以我们不能坐飞机直接降落到地面。当天上午九点半左右,我们乘坐的B-24轰炸机飞到了潍县上空,潍县集中营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们并不知道。飞机在潍县上空盘旋,看哪个地方是大院、哪个像集中营。一开始飞的高度是2000英尺,看不见下面的东西,就降到1000英尺,还是不行,又降到500英尺,这才基本上能看到下面的情况了。
等盘旋到一个大院的上空时,我们看到下面有人在挥手,有人脱了衣服在甩,就觉得潍县集中营有可能就在这个地方。然后,我们又看到周围有围墙,围墙上有电网,下边还有深沟,肯定这就是集中营了。我们又降到450英尺,大概离地面不到140米这么高,我都害怕飞机蹭到地面的树尖。里面的人们也看到了美国的飞机,都跑出来了。日本看守是不准他们跑的,但是这一千多人一下就把他们冲开了,日本人都吓傻了。后来我才知道,潍县集中营里的这些外侨也有情报。他们通过一个叫张兴泰的拉粪车的中国工人传递情报,只有张兴泰可以进出潍县集中营,他进来掏粪运出去,同时也把情报带出去,把情报送给抗日游击队十四纵队,把有用的情报带回来。所以,那时侨民已经知道,欧洲战场上德国在5月初就投降了,战争接近日本领土了,日军大概也快完蛋了。
2.空降到高粱地仅用9秒,侨民奏响四国歌曲编成的欢迎曲
记者:您还记得跳伞和降落后的情形吗?
王成汉:队长命令跳伞。按照次序:第一个是队长,少校,Stanley Staiger;第二个是日本翻译;第三个是情报官;第四个是报务员,叫Peter Orlich;第五个就是我;我后面,第六个叫Hannon,他是从德国的集中营里跑出来的,跑回美国,才参加行动组的,他也是搞情报的。最后,也就是第七个跳的是医生Hanchulak。
当时的降落伞是自动开伞,该我下的时候,我还是停了一下,后面第六个跳的人推了我一下,我就跳下去了。后来想想,还是挺后怕的,我落地后看了看表,一共就9秒钟。我们降落到离集中营大概五百米的地方,一片高粱地里。一会儿,这些冲出来的外国侨民就跑到高粱地来了,把我们抬了起来,抬到肩膀上,把我们抬进集中营了。抬进集中营以后,侨民自己组织的一个救世军的乐队就奏乐欢迎我们。
他们演奏的那首乐曲,是之前就已经多次练习准备的。这首乐曲是将中、美、英、苏四国歌曲编在一起的。他们之前练习时怕被日本人发现,就在曲子中间夹杂了一些《圣经》里的诗,编在了一起,就这样他们才把日本人糊弄过去,每个礼拜都要练习。
3.集中营里面英美人最多,尤其是孩子特别多
记者:当时集中营里面的侨民是个什么情况?
王成汉:这个集中营里面英美人最多,里面孩子特别多,1500人里头有327个孩子。玛丽是被日本人从烟台那边转过来的。烟台有个学校叫芝罘学校,就是玛丽的曾祖父利用庚子赔款开办的,专门教育在中国的外国人子女。当时,玛丽和她的哥哥、弟弟、姐姐,他们四个再加上他们的祖父,五个人被关在集中营里。
我们接管集中营后,找到了负责的日本司令官,他已经知道日本投降了。我们经过谈判,确定了两条:第一,日本人首先得缴械,日本人就把枪和刀都缴了,但集中营的安全问题暂时还让他们负责。第二,集中营里一千多人的生活用品问题,日本人还得暂时负责。后来,我们又相继接管了机场、医院、学校、食堂以及办公场所。安排完之后,我们开始登记被关在集中营的外国人的名字、国籍、工作。在所有的工作结束后,我们7个人中有6个被派到了青岛,建立一个办事机构,以便把这些外国侨民都送到青岛,再从青岛送到香港、澳门,然后从澳门再回到英国、美国等国家。
4.我和玛丽一起吃饭、打球、做礼拜,我还记得9月7日是她的生日
记者:在潍县集中营的时候,您跟玛丽相处了大概多长时间,平时交流多吗?
王成汉:我们到了集中营以后,有的孩子说我们是“天上下来的英雄”。我在那儿的工作,主要就是和当地的游击队打交道。我那时候也就20岁,平时喜欢跟这些小孩子一起玩。玛丽跟我特别要好,她当时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满13岁了,我还记得她是9月7日的生日。
刚见到玛丽的时候,她瘦得很,短头发,连鞋子都没有穿。当时,集中营里的物资供应匮乏,欧美侨民不仅缺少衣服穿,还长期饿肚子,很多人都瘦了几十磅。玛丽和很多孩子还吃过炒鸡蛋壳,因为营养不良要用这个给他们补钙,先把鸡蛋壳晾干,再烤焦,然后碾成粉。玛丽说难吃,就跟吃沙子似的。我们到了集中营后,当年的8月20日,美军就占领了琉球(据王成汉记忆),就是现在的冲绳,美军在冲绳岛有个基地,就从冲绳岛上来了10架B-29大型轰炸机,运送物资,主要是食物、医药品,还有穿的。
我和玛丽在一起大概有三个星期,每天我们吃完晚饭后一起打垒球、打乒乓球,周末的时候一起做礼拜、唱歌。当年的9月10日,玛丽就乘飞机离开集中营,去和她的父母团聚。玛丽兄妹四人都被送走了,先到西安,然后到陕西凤翔,因为她的父母在凤翔办了一个圣经学校。玛丽的父母没有被关进集中营受罪,因为他们没让日本人抓到。玛丽他们从潍坊到西安,在西安住了一晚上,然后就到了凤翔,跟她父母见面了。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交通工具,他们坐的骡车,从西安到凤翔,走了很久。
9月下旬,我们也走了。我到了西安,再转到昆明,从昆明又回成都,9月底到成都,10月1号我回了学校,继续读大学二年级,直到1948年毕业。
三、71年后的重逢
1.玛丽当上议员后开始寻找当年的营救小分队,环游美国挨个找他们表示感谢
记者:据说玛丽找您找了很多年,那她跟您最后是怎么联系上的呢?
王成汉:1997年,玛丽当上新泽西州议员后,在美国有一个叫做中印缅老兵协会要聚会,玛丽的同事负责这方面的事务,但因为临时有事,就委托玛丽代为参加。后来,玛丽告诉我,她为什么答应参加这个会呢?第一,她没听说过这个协会,不知道什么叫中印缅老兵协会,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第二,她听说协会里面有很多是在中国打了仗回来的老兵。她就突然想去找找,看有没有我们这7个人,于是,她就带着资料去了。
开会的时候,她就把这个经过一讲,说出了我们7个人的名字。当时有一二百个老兵参加,正好其中有一个是搞情报的,他说只要这些人在美国,他就都能找到。这里面还有个有趣的事,当这个人按照这些名字找到7个人以后,玛丽一看,其中光叫James Moore的就有160个重名的。这时,一位在印度当过护士的美国人听说玛丽在找我们,她有个姐姐正好在潍县待过,她就找她的姐姐联系,结果一下就找到了Hanchulak医生。玛丽给Hanchulak家里打电话,Hanchulak的妻子说Hanchulak已去世了。玛丽第二个找到的是当年那个报务员Peter Orlich,结果他也早已去世了。
玛丽第三个找到的是行动队里做日语翻译的Nagaki,他开了个农场,他还活着。玛丽很高兴,因为终于找到一个了。Nagaki又跟情报官James Moore联系,就这样,玛丽打电话找到了James Moore。结果James Moore说,其余那两个他也知道,就这样,小分队里面的6个人玛丽都找到了,其中两个死了,4个还活着。她就环游美国,亲自到他们家里一个一个表示感谢。后来,玛丽觉得6个都找到了,还有一个没找到,这个人是Eddie Wang,我当时用的英文名字就是Eddie Wang。
2.玛丽在美国与我通话,连问了16个问题确认身份
2005年8月17号,潍县集中营解放六十周年纪念日,玛丽到山东来了,有一个人答应帮她找我,结果后来没有消息。在汶川大地震的时候,美国时代周刊上有一篇文章,写汶川大地震的事情,署名就叫Eddie Wang,跟我的名字是一样的。玛丽就打电话问,结果也不是。
一晃十年过去了,到了2015年3月29号,当时我孙子在美国。我孙子曾经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他会帮我找到当年行动组里的战友。当年在潍县集中营里的一个4岁的孩子长大后办了一个网站,就是潍县集中营网站,这个网站把难友们以前收集的一些资料汇总起来,玛丽便经常在这个网站上面发表文章。2015年,她有一篇文章刚好让我孙子看到了,我孙子心想:我爷爷就在这儿呀!
然后我孙子就问我,我就把其他人的情况也告诉他了,他就写邮件给玛丽,说你要找的人是我爷爷,我爷爷现在身体很好。他把相片寄给了玛丽。玛丽想落实是真的假的,怕像汶川地震那次找错了人。她就问我孙子很多问题,我孙子也不太清楚,他就打电话回来、微信跟我聊,我回答后他再转告玛丽。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
最后,玛丽从美国给我打电话过来,而且约好了时间,时间一定要在美国早晨9点钟打电话过来,这时候中国大概是晚上9点钟,我还没睡觉。约好以后,玛丽就到当地中国朋友的家里去打,因为如果语言上有问题的话,他们可以帮忙翻译一下。玛丽怕我把英文忘了,因为几十年没用过了。5月3号,打电话过来了,晚上9点我接电话,她好高兴。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了16个问题,她就像考我一样,我全都答对了。我俩在电话里聊哭了,太不容易了!
3.我们能够相见真的是缘分!陆续有集中营的人给我写信表示感谢
玛丽还有个中文名字叫戴爱美,去年,潍县集中营解放70周年在潍坊开会,她希望我去,我也希望她去,我们可以见面。结果,她到澳大利亚去了,就没见到我。今年6月,她侄子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说他姑妈玛丽要来看我。玛丽今年83岁了,一直有个愿望,就是这7个人个个都要见到,现在6个人都死了,就差我这最后一个没见到……
这次能见面完全是缘分,真的是缘分!去年,我跟玛丽联系上以后,陆续有其他当年在集中营的人给我写信。有从加拿大写来的,说他现在家里一共有64口人,他比玛丽小1岁,当时11岁。他发来的相片上,他们家里四五十口人,他说,当年没有你们来救的话,我们家里起码要少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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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雅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