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英: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已经四十多岁了。过去的一切,仍如昨天发生的一样。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像一朵蒲公英,清清淡淡的。
当时,电影还没放映,灯光中,你站在那儿,向银幕处望着。你不知道,有一个人也在悄悄地朝你望着,那就是我。
那年,我十九岁。
我考上大学了,这在那时的农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庆贺的方法,是家里包一场电影。
一时,各村的男女老少纷纷赶来。而在这些人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
当时,我站在台阶上,你,就站在台阶下。
我就望了你几眼。
由于近,我几乎能看清你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遮出一层薄薄的阴影,一眨一眨的。我婶在旁边,我轻声问婶:“那女孩是谁啊?”
婶一笑,告诉了我你的住址。
我的天,你离这儿五六里路啊,也赶来了,算得一个电影迷了。我搬了一条凳子,拿到你面前。我一笑说:“坐着看吧!”你抬头看了我一眼,脸儿红了,低了头连声谢谢,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婚后,你问我:“你不认识我,咋就给我搬凳子啊?”
我笑着说:“搬一条凳子,不就认识了吗!”
你笑着说:“脸真厚。”
那时,农村还是讲媒人的。媒人就是我婶,对你家的情况很熟悉。她去你家,一说到我,你就答应了。据婶说,你和家人都认为,读书人明理,至于矮一点儿丑一点儿没啥,人好就行。
就这样,我们的亲事成功了。
第一次去上学前,你拿了一个包来到我家,将包给了我,自己低着头红着脸说:“给你,拿去学校用吧!”打开来,里面有枕套,有鞋垫,都绣着花,红的绿的一片,水灵灵的。一村人见了都夸你手巧,花都能嗅着香味。
我心中很高兴,更有一种得意。
我走时,穿着一双布鞋,白白的底子黑黑的布面,是你一针一线纳的,很结实,软绵绵的,也很合脚。
那时,我们那儿很少有公交车。
你会骑自行车,我不会。于是,我上学时,你骑车送我。我坐在后面,你在前面弓着身子蹬着。有时上坡路时,我要下来,你忙挡住说:“别下来,麻烦。”
到了上坡路,你一头的汗,回头一笑,一脸的得意。
我那时真傻,根本不知道你累,就很安然地坐在车后,看着你歪斜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向上蹬。一直到今天,这种情景,仍时时浮荡在眼前。
每当这时,我就有一种难言的愧疚,觉得自己枉读了书,根本不懂得一个女孩的心。
到城里的车站,还要翻一道高高的梁。每次到了山脚下,你停下车,然后在身上掏出二十元或三十元钱给我,告诉我,去学校吃好一点儿,别饿了自己。
我接过钱,答应着。
你低着头说:“我走了。”
我答应一声:“嗯。”
然后,你推着车子转身走了,一直走向路的拐弯处。那一刻,站在山脚下,看不见你的背影,我感到世界一下子空静起来,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山中,有一种鸟儿在空空地叫着,叫得人肠子都快断了。我一个人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不时回过头,看一下细如带子的公路。公路白白的,看不到什么人影,当然也不会有你的影子。
每一次走到山梁处,我都要坐一会儿。因为,翻过山梁,我离你就更远了。
后来,你问我每次怎么在同一个地方坐,一坐就坐很长时间,我这才知道,你当时并没有走,而是偷偷回来,躲在一棵树下悄悄望着我。
在农村,端午节和中秋节时,婆家一般要送给女方一点钱,做为平时的零花钱。那时,一般人家送的都是一百元。我家里穷,每次送五十元,有时也送三十元。
我去你家后离开,你都会送我一套衣服。
当时在大学,我没钱置办衣服,正是你一年两套衣服,让我在学校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大家眼前,不至于因为贫穷而过于自卑,抬不起头来。
可是,我一直都没问过你钱是从哪儿来的。
后来才知道,我送你的那点钱,你都提前支用了。我没来前,你就已经左借右借一些钱,买了布给我做成衣服。我送去钱,你拿了还给别人。我送的钱根本不够买一套衣服的啊。于是,我走后,你上山挖药材,在家搓草绳子给人家还钱。有一次,你还去贩卖金银花弄钱。你说,那天回来晚了,翻一道山梁时,天已经黑了,天上只有一牙月亮,你就大声唱着歌给自己壮胆。今天,写到这儿,我的想象中,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在月光清冷的山梁上孤独地走着,颤着声唱着歌。我的心就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可是,当时,我从没问过你送我的衣服钱是怎么来的。
我的父母也从未问过。
四年,就这样一步一步熬过,我们走到了一块儿。我父母脾气不好;我年青时脾气也不好,动辄生气。你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来到我家,既要应付家人,还要过好日子,真的亏了你了。
我们的房子很旧,一到下雨天,四处漏雨,哗哗不停。
你回来后,过了两三年,打算推倒房子,盖上砖房。当我们去拉砖时,砖厂的砖很紧俏,大家都抢着自己搬砖。你也冲进砖窑,搬起砖来。而我,你却让站在外面看着搬出的砖。有一个人进去,然后出来对我说:“你请的一个搬砖的男子,牛一样会做啊!”
我一听红了脸,额头出了汗。
你再出来时,一脸的黑灰,一身的灰土,真的分不清男女。
我说我去搬砖,让你看着砖堆,你手一挥:“你不行,书呆子。”然后,你几口吃了饭,又进入砖窑中。这样的不是一会儿,是三天。三天后,你的手被砖磨出一道道血痕,有的地方是血槽子。
四间房,就是你用自己羸弱的肩支撑起来的。后来,你每谈到那段时间的忙碌,总是一句话:“真是苦死了。”
而这种苦,我却从没感觉到,这是因为,你用自己的肩,给我支撑了一方晴天。
我那时脾气暴,有一次和乡政府的人争了起来。当时的工资划拨乡上,于是,乡政府的人就借机报复,将我调到一个偏远的高山上任教。
为此,我很生气,睡在床上,三天怕得起床。
你将饭拿到我床前,让我吃。你一咬牙道:“我陪你去。”然后,你带着几岁的儿子,陪着我一起,走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那时,望着你,我从心中感到内疚,嫁了我,你一直没有过上好日子,一直都在劳累,操心。
我觉得,自己真愧为一个男人。
我发誓,我要努力,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从此,我拿起笔,开始写作。随着一篇篇文章发表,我下了高山,进了城,也在城中买了房子。
长时间执笔写作,我已经习惯了用笔写字,一旦用键盘打字,思路就断了。你对我说:“你写吧,我敲键盘给你打文章。”后来,所有人听说你给我打文章,都赞叹不已。可是,他们谁能知道,你仅仅读完了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为了我,你硬是学会了一个高中生都没掌握的文句功底,还有生字新词。
我每天坚持写着。
你每天给我打字,校对稿子。
一个小学四年级毕业的人,帮我敲出近了近千万字的作品。随着一篇篇文章发表,你的眼睛,不再如过去那般明亮,不得不戴上眼镜。
我的每一步,是你俯下身子,用肩在卑微地支撑着,一寸寸向前移动。
今天,一切都好转了,可我们都迈过了四十岁的门槛。
那天起床,你坐在镜前梳头,突然捻着一根白发,长叹一声:“我有白发了。”那一刻,看着你,我默默无声,帮你将那根白发拔掉。
那根白发,我拿在手里,感到十分沉重。因为,这一根白发,承担着一个家庭的重量,承载着一个男人前半生的每一点成绩!
以后,还有大半生,让我用我的白发,来补偿你吧。
老公:余显斌
2017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