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亚夫
1
那天,半夜醒来,看见你坐在我床边。我一惊,倏地坐起来。
你把我按住,怕惊醒妻女吧。你说:睡吧,我就想坐在这,看看你。
母子一场,你骗不了我。进城后,你整日畏手畏脚、失魂落魄,念叨老家的父亲、家禽和庄稼。60多岁的人了,还想家!还把儿子当外人。你开玩笑说,儿大了就不是娘的了。
娘,你也睡吧,周末我就送你回家。
你来了精神:去看你大舅吧!他说,把纺车捎过去,换季了,他没换洗的衣服……
时光杳远,你沉浸在自己的絮叨里。我没再提醒你,大舅已去世三年了,你又做梦了。
2
那架纺车,是外公、外婆唯一的遗产,编织了你人生里所有的温暖。
外公外婆离世时,你还趴在怀里吸奶。你的生活里,没有爹娘,只有大舅。关于爹娘的只言片语,都像大舅手里的棉团,饱蘸着煤油灯光,被纺成线,纳进鞋底,织成衣服。
所以,在那清苦、流离的岁月,你虽没有爹娘,但并不孤独,也不缺少温暖。
纺车吱吱呀呀。兄妹俩紧挨着,那些神话故事绚烂了清贫的时光,但大舅从不说爹娘。
你问,他就敷衍:等你学会纺线纳鞋,就知道了。你学会时,也懂事了,不问了。
3
这些,都是你说的。小时候,你纺线,我挨着看。你不经意的絮叨,我都记住了。
云一样的棉花,在指尖变幻,被纺成雨丝般的线,缝补起时光。你做活时,会说些神仙鬼怪。那些故事,是外婆说与大舅、大舅说与你的。你又说与了我,就像血脉的传承。
纺车吱吱呀呀。你说得泪水涟涟,我听得一惊一乍。土墙上,两个影子越挨越紧。
我拍着胸膛说:娘,不怕,我长大了才不去赶考!就在家陪你,哪儿也不去……
你笑得凄惶,我恍若看到大舅的影子。或许,这样的话,你也曾对大舅说过吧?
4
时光像脚上的千层底、身上的布衣,由云一般的棉纺织成,也云一般轻盈,倏忽经年。
大姨嫁人,二舅娶妻,待你出嫁,已家徒四壁。大舅把纺车当嫁妆:妹,这是爹娘留下的,有它陪你就不怕了……那时,大舅刚三十出头,岁月却已荒凉得没了一根头发。
大舅老了,在兄妹成家后迅速老了,快得没时间给自己准备一场婚姻,一个家庭。
我印象里,大舅一直是个皱老头,乐呵呵地被二舅、妗子和堂兄妹们呼来喝去。
纺车吱吱呀呀。你纺线时,我总会想起大舅,想到那个锋利的词:命若悬丝。
5
2012年末,我带你去看大舅。他更老了,形容槁枯,连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了。
那间屋也老了,千疮百孔,阴风阵阵。二舅说不冷,铺三床被呢!堂兄说,没事,就是感冒,刚吊完水。妗子说,里里外外忙,怕饿着他,床头放的都是吃的,他就不吃……
大舅动动干裂的嘴唇,没出声。你倒茶,剥香蕉,一口一口地喂他:
哥,等过罢年,我接你过去住,还有一袋棉花等你纺呢。大舅眼一亮,很快黯淡下去。
大舅没能撑过年。年初一,二舅给他送饭,发现他睁着眼,不知何时“走”了。
听到噩耗,你很镇静。你说,大舅托梦了,厢房的纺车转了一夜,他纺了一夜的棉。
6
你抹去纺车上的灰,坐在大舅坟前,一圈一圈地转。天边的云彩都让你纺光了。
纺车吱吱呀呀,像你的喃喃自语,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没能纺出线,只从岁月深处纺出两行泪,缝补着时光的疼痛。
你把纺车放进火堆:哥,这是爹娘留下的,送过去陪你吧!你要活着多好!我现在不要操心儿女了,也有时间陪你了,但你咋就不等等我呢……
7
我把你送回老家。你立刻还了魂,神采奕奕和乡邻说起城里的生活。
其实,你住不惯城里,和妻不合拍,又不跟我说。我本想接你享福,却无端让你遭了罪。
我走了,你送了又送。我说周末就回来!你皱纹都笑成一团,却只摆手。
你心疼路费,心疼儿来回奔波,心疼妻女不堪家里的蝇子、蚊子……你从不心疼自己。
你站在门口,踮着脚尖。迎送了我一辈子,把你的腰都累弯了,你终于放弃追了。
8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读龙应台的《目送》,我想起你,想起孩童时的誓言,想起你这些年的目送……
不觉间,我泪流满面:娘,对不起,除了望着你变老,我什么都做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