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钱的需求是有限的,贪婪则是无限的。钱像寿命一样,多多益善,肯在钱上固步自封的人极少。自从发明钱以来,钱是被人惦记最多的东西。惦记情人还可能心猿意马,有七年之痒,冷不防性变得冷淡,想钱的群众基础可靠、广泛得多,忠诚度是极高的。动物们很傻不懂爱钱,所以对钱的忠诚可视为人的一项指标。
陈村,1954年生于上海。回族1971年赴安徽省无为县农村“插队落户”1975年病退回沪,在里弄生产组做工1977年参加高考,来年入学上海师范学院政教系专科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剧本、诗。1980年大学毕业,任上海市政二公司职工学校教员1983年至今,为上海作家协会专业作家1999年在“榕树下”网站兼职,任艺术总监暨“躺着读书”论坛版主。2002年初辞职2004年在“99读书人”网站兼职,任总版主。
著作有:《陈村文集》(长篇卷《从前》中篇卷《他们》短篇卷《裙枪》散文卷《躺着读书》)长篇小说:《鲜花和》;中短篇小说集:《走通大渡河》、《少男少女,一共七个》《蓝旗》、《屋顶上的脚步》;短文集:《今夜的孤独》、《弯人自述》、《一下子十四个》、《小说老子》、《百年留守》、《四十胡说》、《古典的人》、《陈言勿去录》、《杨家有女》、《陈村亲情美文》、《陈村碎语》等。
“财富”一词,造出来让人感叹多多。既有财大气粗、有财有势的积极判断,也有为富不仁、劫富济贫的民间传说。财与势的联系,对国家是这样,对个人更是。属于个人的财比较隐私,除了他想当官放弃隐私权,我们不能去追问别人有多少存款,多少现金,多少有价证券和不动产。很想问而不问,其中就有问题。钱这个字,任何人无法避免说到它,但钱本是最没说头的东西,常常说也白说,还容易说得伤心伤肺。我们挑一些不太刺激的说一说吧。
以物易物的时代诸多不便,将一群羊赶到集市去换一头牛,麻烦多多,这就催生了钱的诞生。几千年来,充当货币的有贝币、铸币、纸币、信用卡,以及永恒的黄金白银。人对钱的需求是有限的,贪婪则是无限的。钱像寿命一样,多多益善,肯在钱上固步自封的人极少。自从发明钱以来,钱是被人惦记最多的东西。惦记情人还可能心猿意马,有七年之痒,冷不防性变得冷淡,想钱的群众基础可靠、广泛得多,忠诚度是极高的。动物们很傻不懂爱钱,所以对钱的忠诚可视为人的一项指标。一位写作的朋友,将《我爱美元》作为小说题目,引来视线无数。批判他的人其实也爱美元,只是怪他不该说出来,一说就俗了。美元无非一张印刷过的纸,一张纸被无数人摸来摸去,不赶紧扔了,还要买个好钱包供起来,甚至贴肉存放,多么奇怪!明知钱是最脏的,几乎所有人数完钱后并不洗手,有人还蘸着口水去数。男人粗鲁一点也罢,连美丽的小姐们也不肯高洁,从不谢绝钱的贴近。钱真是神了。
我上大学时有门主课是政治经济学,一上来先讲概念。在这门学科,钱不叫钱,被称为“一般等价物”。我至今还能背下它的五大功能:价值尺度、流通手段、储藏手段、支付手段、世界货币。能记住这些定义的人恐怕不多,民间的说法奇奇怪怪的,一听就记住:称钞票,称银子,称铜钿,称孔方兄,称阿堵物,称米,我小时候还有人称它板板(铜板的变奏?)。另有浩瀚的俗语来助兴,一句句都苦大仇深愤世嫉俗加上血的教训:铜钿银子关心境;有钱能使鬼推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钿逼死英雄汉;救急不救穷。旧时人家爱贴个连体别墅般直书的斗方:“黄金萬两”,貌似尊敬,其实一说起钱来,对这老先生的负面感想更多。
一个“钱”字派生了多多少少麻烦。除了政府的预算决算,更有造币、银行、保险、税收、审计等行业分工,有其他行业中的无数财会人员。此外,杀手和保镖,嫖客和妓女,贪官和奸商,都是最为钱兴奋的主。有钱这一说才有侦探小说,才有基度山伯爵。大家不像是钱的主人,倒像在给钱打工。一般的人,对钱是敬畏的,惹不起也躲不起。它的脾性很难捉摸:侥幸富了,刚得意它又飘走了,说不定还留个“地主富农”的后遗症让你吃点苦头,还可能引发被绑票的悲剧,被皇帝杀头的噩运。当然,更多人吃亏在钱少而不是钱多,当钱少到不足以谋生时,非但老婆没有着落,做人也有危机。很有意思的是,张三看李四的钱已够多,李四觉得自己很不够多,心里烦躁得不行。还有一个跟钱有关的事实:在西方,行善最多的是富人,在中国是穷人。
人有多种办法来分类,用种族、用出身、用性别、用母语、用官衔、用体重、用智商……等等。只要分类总有人觉得屈辱,不公平。但是平心而论,用钱来区分还算是比较公平的。因为,人对自己的种族、性别等毫无办法,对钱还可能有点办法。再说,有钱并不一定就发生好事,多少也平衡了人们的内心冲突。
钱的问题,概括地看,无非是“从哪里来,放在哪里,到哪里去,损耗还是生息。”这里头到处都是经验和学问,学通的人是没有的。学得半通不通的人,常常要去教导人家,在媒体上开个理财或股评专栏混口饭吃。我对此一窍不通,哪敢指点众生,嘴碎说个好玩罢了。人人都明白的我不再罗嗦,只说较为有趣的“放在哪里”吧。钱这东西是个活物,真是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太平。有句话说得生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以前的光洋还能刨个地洞活埋,现在的钞票埋着要霉烂血本无归,再说城里人也没地方挖洞啊。直接放在衣袋最简单了,想买什么一掏就行,派头像个大爷;但太多的钱揣着不方便,换作信用卡不怕小偷还怕强盗,刀子逼上来密码根本就是“不得不说的故事”。钱虽伟大,跟命比起来,毕竟渺小。为那几张花纸头,要是把小命老命搭上,太不值了。何况钱有生息功能,寄存在银行大钱会生小钱几多令人愉快,所以中国多数的现钱都存在银行生儿子。更聪明的人疑惑起来,老牌银行不容易倒闭,好是好,但出息太少,往往连保值都不可能,存它干什么呢?再说存在那种太安全的地方也显不出自己的理财能耐,对自己智商有信心的人物乐于将钱转移到股市之类地方。果然有人发达了,眉飞色舞趾高气扬逢人就宣传号召;果然也有人用血汗钱换来大把废纸,日日郁闷长吁短叹痛心痛肝。买钻石或黄金,买楼,买收藏品,一是变现不易,二是管理它们比管钱更折寿。家无积蓄的人并不知道这种那种经验之谈,有点小钱常比没钱更让人神经衰弱。说人家不好,用自己说一说吧:我曾荣获一点小钱,钱太少了存银行见笑于柜台小姐很不好意思,那就放家里吧。我家的门不会比银行的金库门更难开,于是反复考虑存放的安全性。想了半天,还是庸俗地将它夹在一本书里。我家别的没有,书倒是汗牛充栋,来个贼我告诉他钱就在书里谅他也未必能找到。那书有个好名儿,《恶之花》,波特莱尔的诗集。波特莱尔早已去世,想必对我的钱没有兴趣,再说,钱也是“恶之花”,恶恶相加,自己不会忘记放到了哪里。
我的工作是在家里,在电脑前。理论上说,只要勤奋劳动,就有较多收入。我随时可以工作,没有上班下班的区分,订单多多,并无积压产品的忧虑。一个随时可能挣到钱的人,最大的可能是随时不想挣钱。我也不是印钞机,怎能加给自己机器的逻辑。我也喜欢发财,喜欢爱买什么就刷卡。但是,想到刷出去的是我的生命,我的乐趣,不刷或少刷也罢。做人一定要住别墅,坐头等舱,喝XO的伟大理想,我是没有的。一个老婆对付起来已经头痛,再包二奶无疑找死,所以也不羡慕那些好汉。我挣一点钱,将家计平衡之后还余几个铜板买烟打酒购书,就很快乐。传授给诸位一个秘密,生活中小钱让人快乐,大钱并不快乐。看看菜场上讨价还价得逞的主妇和买到打折衣裙的小姑娘,这道理不说自明。用上海的土话,大钱让人“老魁”,也就是沾沾自喜随后刚愎自用之意。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其实还是白说。在钱的问题上,人们早就拿定主意,哪里会听酸文人的瞎掰。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又岂能一概而论。反正,想钱很蠢,说钱就更蠢了。真正有钱的人,不必谈钱,就像青春期一脸痘痘不关心伟哥。钱是一面照妖镜,让我们露出真相。
为鼓励一下斗志,抄一段跟住房贷款有关的最新消息。我们的一些信息,去银行存钱时它懒得打听,借它一点钱,真像防贼一样:“应通过借款人的聘用单位、税务部门、工商管理部门及征信机构等独立的第三方进行调查,了解审核贷款申请人及其家庭的资产、负债情况、信用记录等;应通过借款人的年龄、学历、工作年限、职业、在职年限等信息判断借款人目前收入的合理性及未来行业发展对收入水平的影响。”
天哪,借它一点钱简直要裸体体检,连直肠也不放过。读完这段冷血的、滴水不漏的文字,一切有自尊心的人,应该先努力挣钱,然后再说钱算什么东西。(作家 陈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