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纯粹的文学目光来透视这个时代的某些方面,也许我们可以有这样一个印象:欲望横行。无论是否情愿,我们没法否认这样的事实:南部非洲骨瘦如柴的孩子趴在疲惫的母亲的背上,而发达国家的肥妇仍然在为无法有效减肥而发愁。建立在欲望基础上的幸福没有标准,上不封顶。既然没有一把尺子来衡量贵妇人因为小狗撕不开火腿肠的塑料包装而生的苦恼和乡村农妇没有钱为孩子交上学费的愁肠哪一种更属于人生深重的苦难,那么,幸福也没有了可以作为限制的尺度,因为欲壑难填。到处都是膨胀的欲望,到处都是欲望的气球越胀越大,精神的空间越来越被挤向狭小的角落。 用不着怎么提倡——其实还是有人在倡导,用不着怎么号召——其实还是有人在张扬,在一个大精神背景笼罩下的文学走上了趋同化的状态,套子化写作轰然而生。于是我们看到了大量模样差不多的欲望文学,像同一个母亲生下的无数孩子。欲望的展示成了它们共同的特征。美酒妇人、宝车宠物、桑那按摩、嫖赌坑蒙,我们在过去的文字中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奢靡和豪华一一展现。展览,甚至是炫示、欣赏,常常还是把玩、认同,最终走向追求。很少判别,少有批判,有的倒是垂涎。也许,那种有口号的写作也会形成一种套路, 比如“伤痕”、“反思”、“改革”和“寻根”,等等。可是,在那一批写作中的精神追求却令人长久怀念。眼下的没有口号没有旗帜的套子化写作根源于人性需要防备的内容,我们不应该不加节制,任其放纵。文学绝不是个人的事情,宣泄的渠道只要选择了文学,就不能不肩起一份责任。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一个人伤及的范围也许只是他一个人的家庭和少数他人的家庭,诲淫诲盗的文学却会危害到更大的范围,这样的文字如果铺天盖地,伤害的则是民族和人类。在那样的大量印刷品面前,谁还敢再言之凿凿情之殷殷地说“开卷有益”吗?包括对他自己的孩子? 更危险的是这样的文字往往会被“热炒”。七年以前,我在《文坛的歌星效应》(《大众日报》1995年6月1日)那篇文章中曾经反对把作家当作歌星来制造轰动效应,希望建立一个安静的文坛,大家安静地放下自己的书桌。那时候还没有出现“炒作”这个字眼。过去了七年,跨过了世纪,文坛的局面一天天走向我希望的反面。炒作成了时尚,沉静变得落伍。炒作失去了控制,只有一只姓钱的手操纵。炒作为了热卖,热卖的结果仍然是刺激欲望。文坛越来越充满了诱惑,诱惑的力量却不是来自作品本身的价值。套子化写作已经不单单属于技术范畴了,不能再把它放在写作技巧的平台上来讨论,它关系到写作立场、写作态度这样一些文学的根本性命题,无比沉重,也无比浩大,值得每一个严肃的作家来参与讨论,不是蘸着墨水,而是切开心上的脉管,用汩汩流淌的正义的热血。 我们面临的考验是如此的严峻。不仅仅是出击,更重要的是坚守,是固守一隅。也许,抵制诱惑还比较容易做到,可是,我们有勇气封闭自己吗?比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再看时下流行的东西,不管它被炒得如何烫手的热,我自漠然不取。连媒体也疏离,不管他们正在提倡什么“热”,不管他们正在把什么书捧成“经典”,不管他们正在把哪一个人吹成“大师”,我自守住自己的一方小小的天地。这样的写作需要担心的除了勇气是否足够,自然也包括才华能不能支撑。对于才华的误解紧接着就会发生。才华当然不排除技术层面的东西,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它更重要的方面,那就是胸怀,伟大的壮阔的高洁的胸怀永远是精神巨匠最重要的才华,离开了它,我们就无法在同一高度上讨论问题。仍然是那个著名的故事讲述的不争论智慧:他都在说“三七二十八”了,你还跟他争论,该打的不是你吗?我们需要关注的只是,在欲望膨胀的大气球晃来晃去的时候,在套子化写作趋之若鹜的时候,是否放松了自己的警惕。 陈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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