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平原上的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把田野的低凹处灌得满满的。如果你站在田野里,仰头看天,会发现天空忽明忽暗,大团的云朵在匆匆迁徙。 当眼前黑下来的时候,人们都停下手中的劳作,四处逃散。我喜欢让雨淋淋,常常脱光了上身,呆在雨地里,感受植物的生长。我的伙伴一时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顺手采下一只荷叶,顶在头上充当雨伞。雨点打在叶子上的声音,接近于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十分清脆,很具灵性。 如果雨水落到田野的低凹处,形成水洼,用不了多久,里面就会有一群游来游去的小鱼和小虾。但它们大部分是长不大的,由于水量太少,阳光很容易吸干水洼,只留下一些张开的裂纹。而有些深深的水洼却会将雨水一直存下来,穿越寒冬。有一次,我一个人在田野里给鸡捉虫子。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我没有捉到多少虫子,后来我渴了,就到一个水洼里喝了几口残存的雨水。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一条小鱼在水里跳动了几下。那一天,我没有捉到太多的虫子,却捉了一瓦罐小拇指大小的小鱼。傍晚,爷爷把瓦罐里的小鱼捞出来,炖了一盆鲜美的鱼汤。 还有一次,是冬季三九最冷的一天,我突然病倒了,连续三天高烧不退。爷爷吓得出了一脑门冷汗。但二爷是个天生的好脾气,从来都不愠不火。他把酒倒入一个破碗里,用火柴点燃一片纸条,放入碗中,只听扑地一声,酒碗里顿时升起一朵美丽的蓝光。二爷把手伸入热酒,然后揉搓我的前额。如是再三,高烧渐退。我醒来后看到二爷正伏在我的眼前,声音里带着兴奋:“饿不饿?”“饿。”二爷笑了:“想吃啥?”我想了想:“吃鱼。”“啊……”二爷的嘴里发出一声惊叹。 1973年最寒冷的清晨,二爷拿了鱼网,来到村头的池塘里,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二爷就用镐头砸,冰屑四处飞溅,可三九天的冰实在太坚硬了,好容易敲开一个窟隆,却只看到一汪清水,根本无法下网。后来,二爷忽发奇想,踩着皑皑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田野,终于找到一处残存的水洼。敲开一层薄冰,先是露出几根冻僵的腐草,再露出黑色的淤泥,腥味四溢。那一天,我的二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捉到两条不大的泥鳅。一条像小饭勺,一条像小萝卜。 生命里有许多难忘的场景。多年过去,那两条泥鳅的形象成了我一生里最难忘的东西之一。它特别的做法也令人难忘:二爷将泥鳅用草纸包了,埋入柴草灰中。烧熟之后,二爷将纸包撕下,其肉喂入我口。当晚,二爷鼓盆而歌,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谣: 黄叶儿飘飘落, 随风跳舞一个个。 哥们弟们聚一起, 你唱歌来我来和! ——值得说明的一点是,那两条泥鳅,是靠夏天残存的雨水养活的。它又一次让我感到:雨水,乃是上苍的恩泽,赐予了大地上所有的生灵。 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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