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章士钊(字行严)先生(1881—1973),也许,至少仍是研 究近代史的学者中一个略有争议的人物。 “文革”中我被骂为“小落水狗” 既然写父亲,就不可避免要涉及六十年前他同鲁迅先生之间的那 桩历史公案。在我构思这篇纪念文章时,有几天深夜,睡不着觉,耳 边总像听到父亲晚年时向我平静地述说这段历史时的苍老声音。 我必须历史地、客观地写这段往事,还因为它曾经是造成我同父 亲之间隔阂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我中学时代,我们的语文课本里选进 了两篇鲁迅先生的文章:《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和《纪念刘和珍君》。 鲁迅先生在这两篇文章中用愤怒的语言斥责父亲参与制造“三·一八” 惨案,是一只必须穷追猛打的“落水狗”。由于选进了中学课本,其 影响范围极广极远,以至于四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 在给我贴的大字报中还称我为“小落水狗”,说我继承了“老落水狗” 的反动思想,因而也必须以当年鲁迅先生的精神“穷追猛打”之。记 得后来周总理在处理外语学院的运动时听说了这些大字报的内容,曾 经在一次接见时说:贴大字报要严肃,不要骂人。听说你们有的大字 报骂章含之是“化成美女的毒蛇”,这很庸俗。又骂她是“小落水狗” ,这也不好。章行老是毛主席的朋友嘛!至于他和鲁迅之间的争论, 那是历史上的问题,不应当用到现在去骂他的女儿! “文化大革命”中我被骂为“小落水狗”时,我对父亲的偏见已 经差不多消除了,因此我可以一笑置之。熟悉的朋友们有时还善意地 用“小落水狗”开开玩笑。然而,在我中学时代可不是这样的。回忆 当年,我坐在课堂里听教师讲解这两篇课文并痛斥父亲时,我真是如 坐针毡。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偷偷斜视我;老师在课下找我个别谈话, 教育我同“代表反动阶级”的父亲划清界限。十六岁的我羞愧惶恐, 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我终身耻辱,使我永远抬不起头来。我曾气冲冲 地跑回家去责问父亲为什么他当年迫害鲁迅,镇压学生?父亲却异常 平静地对我说:“一个人的功过是非,历史自有公论。现在对你讲, 你听不懂,也听不进去。我和鲁迅之间,有些事情是误会。以后你长 大了自己去读历史,自己去判断吧!” 章士钊与许广平和解了 遗憾的是以后的二十年中,我既没有认真去读历史,也没有再去 想过六十年前的这段恩怨是非。一直到父亲已是耄耋老者时,我才有 机会同他谈起过20年代他参加段祺瑞执政府的那几年里所发生的事。 那时父亲的精神境界已远远超脱了世俗功名之争,也不在乎人们对他 的评说;我也早已摆脱了青年时代鲁迅文章所加于我的重负和对父亲 的偏见。我们平静地谈论着半个世纪前那些动荡岁月。父亲在谈到鲁 迅先生与他之间的芥蒂时,很风趣地说,“哪里有这么多文章好做哟! 鲁迅要是活到解放,我和他很可能是朋友呢!”他笑着说:“我和鲁 迅硬是有缘!”他说自50年代初起,他同许广平先生都是历届人民代 表,每次开人大会议又都是主席团成员,后来又都是常委会委员。“ 章”和“许”两个姓氏笔画相同,因此每次上主席台,父亲同许广平 先生都是毗邻而坐。父亲说,“我们很客气嘛,谁都不提几十年前的 事了。”有一次服务员上茶先送许广平先生,许先生把茶让给父亲说: “您是我的师长,您先用。”父亲说:“我和鲁迅的夫人都和解了, 坐在一起开会,鲁迅如果活着,当然也无事了。”我问父亲当年他们 之间如此敌对,他现在怎么看。父亲微微沉思后缓缓地说:“拿你们 现在的眼光看,对于学生运动的事,鲁迅支持学生当然是对的。”父 亲说1925年春天,他应段祺瑞之邀北上任执政府的司法总长,后来又 调任教育总长。父亲当时想用“读书救国”来办教育,因此企图整顿 学风,严格考核。他反对学生参与政治,主张闭门读经书,因此他禁 止学生上街游行,从而激怒了爱国进步学生。学生们到魏家胡同他的 住宅大兴问罪之师。随即,父亲辞去了教育总长职务。但是同年8月, 因段祺瑞再三恳邀,父亲又再次出任教育总长。这时的形势更为紧张, “五卅”运动之后,全国革命浪潮高涨,青年学生思想更为活跃。父 亲虽试图在原来坚决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改良,在他办 的《甲寅》杂志上提出了“新旧调合”的主张,但因他根本上是维护 旧文化的,因而斗争并未因他的调和主张而减弱。 父亲说,这时又发生了“女师大”事件。许广平先生当时在“女 师大”读书。“女师大”的学潮闹得很凶,得到鲁迅的支持。进步学 生抵制父亲任命的校长杨荫榆到校任职。父亲最后下令解散“女师大” ,其实是为把造反的学生赶出学校,平息学潮,使“安份守己”读书 的学生继续按父亲的宗旨上学。说到这段历史,父亲不禁自己笑了起 来,他说当时许广平先生等进步学生在学校内静坐,不肯离校。校长 杨荫榆雇了一批“三河老妈子”才把她们架出去。我不解,问父亲为 何一定要从三河县雇女老妈子(女佣)。父亲呵呵一笑说那时乡村妇 女多数仍裹小脚,唯三河县贫苦人家妇女传统地大多来北京、天津当 女佣,故那里的妇女多为天然足。父亲叹息说:“这些事过去多年了, 当然是不对头的!” “三·一八”惨案与章士钊并无直接关系 在学潮的冲击下,父亲第二任教育总长仅当了四个月就下台了。 段祺瑞坚邀其改任执政府秘书长。父亲说:“有一件事,你大概至今 还不清楚这段历史,那就是1926年发生的‘三·一八’惨案与我并无 直接关系。”父亲是1925年辞去教育总长职务的,“三·一八”惨案 发生在翌年3月,因此并不是他授意镇压学生,更不是他下令开枪杀 害学生。后来,我读到过一些史料,父亲确实当时已不是教育总长。 当然,作为段祺瑞政府的秘书长,惨案之后他曾奉命草拟过一份通缉 令,但他对惨案本身并不像我中学时代以为的那样是个下令开枪镇压 学生的刽子手。几年前,一位历史学者告诉我说,写父亲的传记已有 阻力,因为有人反对,认为父亲是被鲁先生“定案”的“三·一八” 事件的罪魁,因而不能写他的传。当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父亲所 遭到的不平而愤慨。为什么有些人研究历史却对父亲如此不公?为什 么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在我们党的政治生活中都已消除了“两个凡 是”的影响,而在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中却在父亲的头上还要悬一把“ 凡是”的利剑? 父亲1924年至1926年参加段祺瑞政权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段 弯路,然而正如后来毛主席向我指出的那样,纵观他的一生,在此之 前的近二十多年,他的大部分时间是革命的,进步的。段执政垮台之 后,父亲于1928年赴欧洲考察,并于1930年应张学良将军之聘出任东 北大学文学院主任。此后的近二十年中,父亲维护民族气节,拒不同 汪伪政权合作;在国共重庆谈判期间,他关心毛泽东同志及中共代表 的安危;内战后期,他又为国共和谈而奔走。解放后父亲更是中国共 产党的挚友。在父亲九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客观的历史评价应当是 不难做出的。 在父亲晚年,我与他谈过了他在段执政时当过“老虎总长”的经 历以及他同鲁迅的笔战之后,我心中才如释重负,解开了我与他关系 中的一个大疑结。我那时开玩笑地问父亲我们家中没有鲁迅著作,是 不是他还对五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父亲大笑,他说:“早过去了。 不过我到现在还是顽固的复古派,你看我的书架上哪里有一本白话书? ”后来父亲去世后冠华迁入了。冠华是极为崇敬鲁迅先生的。于是我 们的书房(也是父亲生前的书房)的书架上立时摆满了各种版本的鲁 迅著作,仅全集就有两套,还有各种单行本数十册。我对冠华开玩笑 说:“你知道吗?我父亲的书架上是从来不摆鲁迅著作的。现在你一 下子搬来这么多。父亲地下有灵,不知作何感想,说不定有些辗转不 宁呢!”冠华说我低估了父亲。父亲是个宽厚大度的人,不会计较历 史上的恩怨。我相信冠华是正确的。 (节选自章含之《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
|
|
【发表评论】【关闭窗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