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青春献给你》
冯小刚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3年3月出版
我丈夫属狗,人也特别狗,嫁给他是我万没料到的。
第一次让我领教他的狗脾气是刚和他认识的时候,那是一个冬天,他当时在姜文执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演戏,那时我在剧院排《阮玲玉》。那天中午我刚排完练就接到他的传呼,马上回了一个电话,他说拍戏很冷,想吃点热乎的东西,让我送到现场。我放下电话,就去剧院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一个“烧二冬”,要了一个炒油菜,顺带要了一个软炸虾,还给他买了一瓶二两装的小“二锅头”,一盒米饭。我怕凉了,就用浴巾把饭菜裹起来放在车筐里,骑上自行车直奔景山后街的拍摄现场。现场人很多,工作人员,群众演员一大堆,我正在人群中寻找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他画着红脸蛋,抹着红嘴唇,戴着一副白色塑料框的眼镜,理着盖头,挺滑稽的。我忍不住想笑,他有些羞涩地问我:我这样挺难看的吧?我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忍住笑,对他说:不是,挺好玩的。说完之后,他拉着我走过马路,上了组里的工作车。看到他有些害羞的表情,走路都不自然,像个孩子似的需要我照顾,我的心里美滋滋的。上了车以后,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我带来的饭菜,只见他的脸一下子拉下来,气吭吭地说:这有什么吃头?
我说:那底下还有软炸虾呢,还给你拿了瓶酒。
他说:干活呢喝什么酒?我被他一下噎住了。
我说:你不吃肉……我不知道该买什么素菜。
他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这么素啊。我当时没再吱声,觉得特别委屈,一股火蹿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眼睛看着别处,心想,我还没吃饭呢,你还这么说,我这饭算是喂了狗了。
记得那年,我和他还有刘震云老师一起去上海为《一地鸡毛》做宣传。走之前他问我: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我特有把握地说:没问题。到了机场换登机牌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身份证没带,一下子我慌了神。他知道后马上和刘震云老师去跟机场的人协商,被对方拒绝,他匆匆走回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嚷嚷:你是猪啊,走的时候一再问你忘了东西没有,你说没有。他嘴里嘟囔着,同时帮我翻着箱子里的每个角落,当他彻底失望的时候,把箱子盖狠狠一扣,说:滚吧,你自己改票,我不管你了,晚上到上海。旁边换机票的人都看着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扔下他们冲出大厅,差点被出租车撞上,被他赶来一把抓住。他死死抓着我,问我:你干吗呀?我说错了吗?我看见刘震云一个人拿着我们3个人的行李走过来,说:算了算了,我们都不走,一块儿改机票。我当时觉得,你不是让我滚吗?干吗还拉着我?我死了都比跟你在一块儿好。后来,还是我们3个人都往后改了一班飞机,我回去取身份证,他和刘震云在机场等我。到了上海以后,制片人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席间他又主动跟我认了错,他说:我的脾气是不好,但你也确实不对。这一下又把我的心说软了,其实我回去取机票的时候气已经消了一半,也就没有再和这个狗东西较劲。
让我终身难忘的一件事,就是领结婚证的那天。我忙了一个礼拜,好不容易把介绍信、体检表、户口本、身份证,能想到的所有材料都备齐了,到了登记处,万没想到我的户口本出了问题,因为我是集体户口,单位还没有给我们换新的户口本,登记处的人让我们上东华门派出所换成新户口后再来登记。可我们跑到派出所,出示了登记处的证明信后,人家说:你们单位有24个人都没换呢,要换一起换,不能单个换。他一下子急了,说:我又不跟24个人结婚,为什么非等他们一起换?而且登记处说了,你们看了他们出的证明就会给我们换,可到你们这儿又说不行,这不是来回折腾人吗?他又赌气对我说:算了,太麻烦,这婚我不结了还不行吗!我当时头都大了,既怕他把人家惹急了,又怕人家把他惹急了,我知道他的狗脾气上来说出的话不管不顾,人家真不给办了,倒霉的还是我们自己。本来好好的一件事,心情一下变得特别沮丧,可我只能耐着性子跟人家解释,想方设法打通了登记处的电话,让两边的人直接对话,这才把户口换了。直到今天,看到我们的结婚登记照,都会想起他当时跟人家犯狗脾气的样子。
我们经常一起回家,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等我换完鞋再找他就找不着了,遇到这种情况,通常是要在卫生间里、厨房的门后面、卧室的床底下、储藏间的柜子里、阳台的拐角处,一通乱搜,当我实在没地儿再找他的时候,他从窗帘后面出来了,有的时候我一找就找着了,他说不算,再来。有的时候为了不让我找到,他“迷彩”一下,把自己弄得满身是土,有时他其实知道我已经看见他了,还躲,顾头不顾腚。有时,我成心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我一转身的时候逃跑。我喜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他也喜欢。他逗我玩的招数很多,总是让我没有防备,突如其来,把我吓着了,生气了,他再哄我。他有好多笑话,荤的素的都有,有的我听了好多遍了,他在饭桌上给别人讲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好笑。偶尔他也带我去酒吧,拉着我蹦迪,弄得我心里一阵一阵的想跟他起腻。在家干活的时候,我不小心磕在柜门上,他总要拍打柜门,把自己的手打疼了之后,跟我说:好了吧,哥哥替你出气了。他常常拿我当孩子哄,又常常随着我们家保姆叫我阿姨,更多的时候叫我徐老师,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瞎指道”,因为他开车的时候,我老给他指错道。
我觉得他是个离不开朋友的人,特爱往家招人,刚开始的时候我不习惯,后来不招了我倒不习惯了,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朋友们都到那里去聚齐,我反而要到工作室去追他们了。他交朋友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除了工作室的几个死党之外,一阵儿这拨,一阵儿那拨儿。有一阵儿总是和梁左见面,也没什么正事,就是爱听梁左闲聊,彼此一见面,那高兴劲甭提有多美了。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怎么来往了,很长时间也不联系,忽然有一天他对我说:梁老师没了。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再看他整个人都闷了,除了拍戏,一天也没说什么话,晚上收了工,他说:跟我一起去看看梁老师吧。出门前,他向我要了一个信封,装了些钱。我什么都没说,跟着他默默地上了车。路上他打听《人民日报》的宿舍怎么走,进了几个院也没找对,那时他正在拍《大腕》,心脏刚犯过毛病,一路上我提着心,生怕他又不舒服,但他一路上都很平静。进了门,迎面看见了梁左的大照片,他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梁天把他引到梁左的灵堂,他在那儿蹲了很久,我站在门口看见他的肩膀有些抽搐,能感觉得到,他使劲想忍没忍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向梁天要了一张纸,写了几句话,塞进信封里交给梁天,托他转给梁左的女儿。
我还记得他写的话:
梁青儿,我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以后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他还写下了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
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我和梁老师有约,谁要是先走了,孩子的事得帮着点。他还说:当时还觉得是开玩笑呢。听了这些话我有些感慨,觉得他们朋友一场也不都是吃吃喝喝。同时我的心里也有些责怪他,本来挺善良的一个人,为什么在媒体面前总不能正面地把善意传达给大家,老是拧着,好话也不会好好说。
还有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几年前我们一起去纽约参加“侨报”组织的《不见不散》观众见面会,活动期间,主办方安排大家去“大西洋赌城”参观,他没去,让我陪他去长岛,说当时拍《北京人在纽约》的时候,他们剧组在那里的一个小填上住了好几个月,小镇上有一家旧货店,他们剧组的人总去逛那家店,几块钱就能买到一个老式的台灯,他还记得开店的是一个老太太,一晃快10年过去了,他特别想再去一次那个小镇走走,看看那家旧货店,不知道那个老太太是否还健在。我俩开着车找到那里,一进小镇,他就显得很兴奋,像老华侨回到了家乡似的,连连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接着我们又去找那家小店,找到后,他慌了神似的下车,快步走到小店门口,火急火燎地说:给我照张像。他是从来也不主动吵吵照像的一个人,一连让照了好几张。进了店,一眼看见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激动地对我说:就是她,没变,一点都没变。之后,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跟老太太聊,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好像老太太也听不懂,但我能看出来,他特别激动,而老太太一直也没有想起来他是谁,态度还有点不耐烦,两个人一冷一热,形成很大的反差。看着他有点尴尬,我对他说:那么多年了,人家想不起来了也是正常的,咱们随便转转,买一样喜欢的东西带回去留个念想也算没有白跑一趟。后来,我们共同选中了一件造型非常独特的老式茶壶,据懂行的朋友说,是英国货,几十年前的东西,一个漂亮的铜架子,下面是酒精炉,上面是铜壶,煮红茶用的。老太太见我们要买东西,一下子热情起来,脸上堆满笑容。离开小镇时,他显得有点失落,但仍流露出浓浓的怀旧之情。我喜欢他的怀旧,喜欢他的恋恋不舍,喜欢他有时本应流露出来的浪漫,又因不好意思掩藏在心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是一种互补,虽然也有磕磕碰碰,那都是我们生活中的点缀。我属羊,他属狗,这辈子我是被他看死了,谁让他是只牧羊犬呢。有了牧羊犬看护的羊,走路吃草都踏实。其实我也很怀念以前的旧时代,那时候的女人嫁了人之后都随丈夫的姓,一听就能知道是谁家的媳妇。去年曾有一度兴起个性车牌,当时我想,如果我要是上车牌的话,我一定在我的车牌前加上FXS三个字母,意思就是“冯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