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田氏:一个女人撑起的家族(组图)
德州田氏,一个三百年前起于乡间的文化世家,因科举兴,又很快因为族人不崇尚科举而衰落。潜心诗文,德州田氏在科举上乏善可陈,回看这个家族的辉煌过往,似乎家风与母教才是真正的内驱力。
昔日田家住处,已被高楼覆盖。
德州田雯纪念馆。
德州田氏,一个三百年前起于乡间的文化世家,因科举兴,又很快因为族人不崇尚科举而衰落。做官不是这个家族的唯一追求,他们崇尚非功利性的读书,并教化四方,泽被乡梓,从而支撑了数百年的家族清誉。
潜心诗文,德州田氏在科举上乏善可陈,回看这个家族的辉煌过往,似乎家风与母教才是真正的内驱力。在其家族史上,就有一位女性的地位尤其特殊,尽管家谱上连名字也没有留下,只是以“张氏”称之,但正是她,以自己的智慧与决绝,只身拼挡,挽救家族于衰亡边缘,才迎来德州田氏的鼎盛。
文/片 本报深度记者 刘志浩
本报《今日德州》记者 李蓉
一条不成文的家规
看得出,这是一个相当重视教育的家庭。
4月23日中午,当本报记者见到79岁的德州田氏后人田志恕老人时,他正一笔一划地用毛笔抄写家谱—自从以高级工程师身份从德州一家机械厂退休后,老人便把更多时间放在族谱的研究上,他认为通过这种方式,更有利于“家族一些良好的家风传承下去”。
事实上,即便不抄写这些,历史上流传下来的重视文化和教育的习惯也在田家得到了传承—老人的父亲精通医术,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并同样做到高级工程师。
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要接受基础的教育,这似乎是田家一条不成文的家规,道理显而易见,有了基本的知识储备,将来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会受益。
老人自己便受益于从小严格的基础教育,现在除了技术工作外,他兴趣广泛,吹拉弹唱,写字画画,养花草,下厨房,无所不能。这个家的墙壁上还张贴着老人的不少作品—显然,老人对于自己晚年的生活颇为知足。
田志恕的儿子田西娄,因受到“文革”期间只允许推荐贫下中农上大学的政策影响,在改革开放后才通过学习获得夜大的文凭,即便如此,与父亲一样,他现在是一家工厂的高级工程师。
田西娄的儿子已大学毕业,应聘到一家电子工厂工作。田西娄说,他对于现在的状态感到“很知足”。
“祖上对于教育的重视从来没有断过。”田西娄说着,打开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是已被处理成图片格式的“田氏族谱”。
族谱的作者便是本家族史上名气最大的田雯,清朝初年便官居二品的他,确立了田家在整个德州的地位,其为人、为文、为官更是被后世景仰,尤其他撰写的包含了田氏家风的家谱,代代流传。
毫无疑问,作为德州田氏鼎盛时期的代表,田雯至今仍然让后代感到骄傲。
“田雯很重要,但如果没有张氏太夫人(下称张氏),可能就没有田氏家族的辉煌,也就不可能有田雯的成就。”谈起家谱中只写着“张氏”两字的那位先人,田志恕语气中充满崇敬。
“没名字”的女人
张氏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其实不止田志恕,几乎每一个本报记者见到的对德州田氏家族有所了解的人,提及张氏都会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她对家族的贡献不亚于作为家族代表的田雯。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可能就不会有后来声震整个德州城的大家望族田氏。”一位田氏家族研究者说。
事实上,在田氏家族命运横遭雷霆骤雨之际,正是张氏这个孤身女子从后院“闺中”挺身而出,面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含辛茹苦、咬牙硬扛,最终换得家族中兴。但在田氏族谱上,当时几乎一力支撑、延续整个家族命运的她,在姓名处却只留下了“张氏”二字—只是让人知道那是位姓张的女子,除此之外,其身份几乎无从查起。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大背景下,当时这样记载并无不妥。4月22日,谈及张氏在家谱中的“遭遇”,研究田氏家族多年的德州学院文学院教授黄金元表示,“一般家谱都会这样做。”
但是,没有名字并不意味着家族对她的遗忘,在这个历史上出过六位进士的当地望族中,与张氏相关联的便有三位,即丈夫田绪宗、两个儿子田雯及田需。
4月23日中午,在追述家族历史时,说到祖上这位“铁娘子”,田志恕老人连用了几个“了不起”,因为对于后代而言,“她不仅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母亲,更是一位了不起的好老师。”
这话并非田志恕老人杜撰,而是出自张氏之子田雯之口,其原话为:“名虽列于慈母,谊实比于严师。”
在漫长的封建时代,类似“孟母三迁”、“岳母刺字”之类的励志故事并不多见,但这次,德州田氏有幸遇到的这位女子,绝不亚于前述人母。在这个家族的紧要历史关头,她起到了堪称“定海神针”的巨大作用。
当然,看似辉煌的背后,必然有着常人难以承受的惨痛经历。
白天应诉,晚上督学
从结果来看,如果德州田氏家族名气再大些,这必将成为一段流传更为广泛的佳话。而从内容来看,即便放在今天,田家这位“张氏太夫人”的经历,仍不失为一篇极好的励志故事,尽管它是以悲剧开头。
39岁(公元1653年)那年,已经嫁入田家22年的张氏,突遭人生三大不幸之一—中年丧夫:她的丈夫,同时肩负德州田氏家族中兴使命的田绪宗,刚刚考上进士,自山东德州赴浙江丽水任上不足半年,便因急病卒于异地。原本经几代人苦心孤诣、埋头苦读,终至功名加身,被众人视为即将实现家族中兴的田家,顿时笼罩在了一片阴霾中。
张氏挺身而出,这位原本长居“幕后”的女子,竟很快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扛住了摇摇欲坠的田氏一族,并演绎了一出绝不逊色于家族男儿的壮剧。
根据记载,丈夫死后,留给张氏用来悲伤的时间并不多,因为麻烦很快就到了:不怀好意的继任者,以为田绪宗突然离世,钱款往来账目必然不清,遂以此为由,向这几个孤儿寡母发难,诬称账目有问题,并让田家人负责。
即便放在现代,作为一个家庭顶梁柱的男主人突然离去,给家庭带来的冲击之大也可想而知。而此时外人的突然发难,不啻雪上加霜。
但张氏却早有准备:一到丽水,她就先将县衙的账簿和来往文书搬入丈夫房内,与儿子一起,强忍悲痛将丈夫遗留的账目整理清楚,如此很快让继任者无话可说。
打击接踵而至,回到家中后,原先借给田绪宗钱财,以为他做官后可以获利的亲友,纷纷反目,上门逼债。用田氏后人的话来说,当时的张氏,白天要应对各种讼扰,晚上还要督促儿子苦读,而失去收入来源的田家,只能靠张氏纺线织布艰难维持生计。
当时从这个孤儿寡母之家,人们常常听到三种声音:读书声、纺织声和抱头痛哭声,“那种艰难,一般人根本想象不到。”田志恕老人若有所思地说。
但张氏却咬牙坚持了下来。最终,苦苦支撑六年后,这个家庭迎来转机:张氏长子田雯中举,随后小儿子田需同样考取了功名—自明永乐年间,田氏始祖田畹携弟田畴,自河北枣强县迁居德州约250年后,家族终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全面鼎盛。
亦母亦师
张氏坚持的根源,很大程度上在于,她并非封建时代普通的妇女,而是接受过系统教育的知识女性,换言之,她懂得知识的重要性。
其实不止张氏,德州当地学者张明福曾统计过,明清时期德州曾出过包括张氏在内的七位女性诗人,在那样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她们冲破藩篱,为德州区域的文化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根据张明福的研究,后来嫁到田家的张氏,本身就出自一个书香门第—父亲张祯饱学多识,长于经史,母亲也是位文化素养极高的大家闺秀,张氏从小就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的熏陶。《清史稿》中提到张氏“通《诗》、《春秋传》,能文”。她的长子田雯说她“善读书,年七十余,手不释卷。精通经史,以及佛氏诸子,无不探索其要旨,明晰其疑义。每发表议论,全合乎古圣贤之道,并能多所阐明”。
嫁给田绪宗后,张氏在文化方面的优势逐渐显现:丈夫在吴桥开办私塾期间的许多案头工作多由她完成,甚至她能在丈夫外出时给学生上课—可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教得了学堂”。
正是在张氏的支持下,田绪宗得以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仍然高中进士,并随后实现了家族多年来的愿望—从政为官,光宗耀祖。
虽然田绪宗由于急病猝然离世,但张氏的存在让这个家庭未遭毁灭性打击,同时她也深知,在一个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只有读书考功名,才能实现家族的翻身。
于是,就出现了儿子田雯眼中张氏“亦母亦师”的印象。但对于张氏而言,信念固然重要,但现实却又无比残酷,为了给儿子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她默默承受着各种压力—经济上的困顿,豪强大户的欺辱,让这个受过教育、深明大义的女子也禁不住在夜深人静时黯然垂泪。
但是,秋夜婉转悠长的蟋蟀叫声和儿子的读书声,在她听来都是一样的美妙动听,因为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已经在里面悄悄生根发芽……
“如果要给张氏一个定位,用‘继往开来’再合适不过。”对田氏家族有着深入研究的德州学院黄金元教授认为,一方面张氏继承了田氏前代重视诗书教育的优良传统,另一方面,她又通过自己的方式,在逆境中强化了这种传统并传承给子孙后代。
从这个意义上说,田家家风的延续,张氏功不可没。
经历艰辛容易知足
这位太夫人带给后代的另一个启示,是要懂得知足。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这个以文学及诗歌著称的大家族中,并非人人走的都是“科举取士”的道路,到了田氏第九代,便出现了第一个武庠生(即秀才)—田至,田氏家族由单纯的崇文开启了尚武的先河。田氏第十二世的田祐和田兆春,在医学方面颇有建树,成为当地的名医。史载,嘉庆元年(1796),德州一带因染痘疹而夭亡的小孩儿很多,但凡请田祐医治的孩子均得到康复,同时田祐遇到贫苦人家还无偿赠送药品,人们都称赞他为神医扁鹊再世。
早年的艰辛,特别是包括田绪宗在内的几代人的仕途不顺,以及张氏夫人在逆境中的艰难自持,让包括田雯及以后的族人深知,仕途艰辛,并非成功唯一途径,人生在世,要学会知足。
在这点上张氏同样堪称表率:子孙曾打算回家给她过七十大寿,但被张氏一口拒绝,原因在于她认为,自己并未给乡里带去什么好处,而一旦过寿,乡邻碍于作为官员的儿子的面子,势必携礼登门,给人造成麻烦,于是过寿一事最终作罢。
到了第十三世田泽普,则擅长经商,曾在避雪店开设油粮杂货店铺,由于经营得当且乐于对困境中人施以援手,往来商旅往往慕名崇义而来,以至逐渐兴隆,北至连窝桑园各镇,又与吴桥张春圃合股贸易,从此财源日盛,家道日隆。遇到戚族中有贫困的,无不周济助人,并以此为信条。
事实上,知识与知足,似乎成为这个大家族的标签。
“只要是田家人,就会重视教育,有了知识,才会懂得知足。”4月23日,在中午柔和的阳光里,田氏后人田志恕将一管毛笔轻轻蘸了蘸墨汁,继续在宣纸上续写着家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