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图书馆这个词,是在我刚上学不久。母亲给家里提来一捆又一捆的书,旧书,上面还有红红蓝蓝的图章。“是图书馆处理的,便宜,论斤称。反正都是处理,就让大家挑吧。”原来是几个机关合并,图书馆也合到一起,就把新馆装不下的书处理给机关的职工。我也第一次知道把书放到一起的地方叫图书馆,也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书。几捆书有一半是杂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译林》和《连环画报》,画报是为我挑的,小说都较旧,发黄的纸散出一股霉味。这些气味,让母亲不久就把书送给了别人。那时,我们的家太小了,在机关只有一间房,不能把霉味放在鼻子下呀。这个细节今天也让我感兴趣,它像是个预示:一是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在订阅杂志,从《连环画报》到《译林》还有《少年文艺》《人民文学》等,成了一种生活习惯。二是我前半生做了不少事,但干得最久的是当杂志编辑。杂志是什么?是人们最早欢迎的书,它要预订;又是人们最早打发掉的书,一旦书橱装满了,便成捆地请出家门。 我上中学以后,老师中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不叫老师叫管理员,管理员这个细节也让人难忘,初中高中两位都是“右派分子”。初中的是个年轻教师,除了管书,还上历史课,他上课时同学们称他是“何先生”,以示区别。不叫老师叫先生,这个决定谁想出来,不知道,但在那个年代是很刺耳的称呼。高中的那个管理员,是个“老右派”了,资格老,据说读过鲁艺,反右后从上头处理到学校里当员工。他很爱写作,当了右派后还不停笔,化名写东西。在大讲“阶段斗争”的年月,许多刊物发表东西还要审查作者的政治表现,因此,他总是给《民间文学》这样的杂志写些民间故事,写好后署上“某某口述,陈某某整理”。其实就是他自己一人。后来,结识了一些当过“右派“的文人朋友,不少人都有当过图书管理员的经历。我想,这里边有什么道理?也许在那个年月,在某些领导的心里,图书馆也就是“回收站”“废品箱”?事情也许恰恰相反,在那些风云变化的日子里,把一个失意文人冷藏在图书中,是塞翁失马,还是苏武牧羊,真说不清。 从一开始有了书,就与书结下不解之缘,换句话说,就是给自己搞个小图书馆,放在身边。读小人书时,把小人书收在一个木箱里,放学就摆弄。读中学住校,只有一张床是自己的领地,床头边和枕头下就是小图书馆。书最少的时候是下乡当知青那年,木箱里除了一本语录本,就还有两本自己喜欢的书,一本是列宁的《哲学笔记》,另一本是《鲁迅全集》第四卷。列宁的《哲学笔记》是本读起来很枯燥的书,说实话,只要有别的书可看,我是绝不会有兴趣去啃这块黑面包。但恰恰就是在最没有书读的时候,我读了它。第一次读是在“文化大革命”武斗中,对方把我们围困在学校里,堡垒机枪,寸步难离。围了几个月,没书没报,手边就有几本“文化大革命”中出的领袖著作,包括这本《哲学笔记》,越难啃,越能打发时间,也不知道读懂没读懂,反正这本书让我熬过了那困在一个楼里几个月的囚禁时光。另一本《鲁迅全集》扉页上还有一个印戳“盐边县人民文化馆”,看来也是几经动乱流落在我的手中。也许就是这两本书,让我在没有灯火的山村,自认为自己还是一个有精神追求的人。两本书的藏书,在我人生经历中,是最穷困的一段,在这个山村,我一天的劳作,只值几角钱。现在我有一间书房,书架上还藏着这两本书,像两个焊点,把我与30年前的一切联系在一起。 现在一部电脑就是一个图书馆,时代真是变了,任何一个孩子坐在电脑前就像读万卷书的大学者。图书馆已经普及到你想要就会有的程度了,一部电脑就是一只《天方夜谭》里的魔瓶,给你一切满足。还有什么让人可挑剔的呢?是的,也许这样的图书馆缺少的只有一样东西,细节——记忆中这些与个人命运相关的细节。(《黑白积木》 叶延滨 著 陕西人民出版社版) □叶延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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