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审美的立场计，描写当下身边的现实生活，没有时空的距离，没有光和色彩的浸染，没有情感的沉淀理性的浮起，实在有点莽撞。但是，尤凤伟显然被道义与激愤逼得夜不能寐，在晨光熹微时，这个荒漠中的“耶稣”终于决定书写了。长篇小说《泥鳅》贴身式的描写一群农村青年男女在城市中的打工生活，不惜以档案报告的姿态逼近真实。这群人个个清纯美丽，而这正是城市垂涎以待的绿色食品。作者以高超自由的叙事艺术极端地展现了这种清纯美丽被城市饕餮消费的全过程。这过程让读者惊悸，战栗，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还有比钢琴更为优雅的玩意儿吗？但随着司机老陈在红灯面前的一个急刹车，这个尤物突然凶恶起来，以其尖利的锐角直抵蔡毅江的命根。蔡毅江被送到急救室，下身的血从人造革床面上汩汩下滴，一次漫长而又无望的等待开始了。秃顶医生与啃西红柿的女医生麻木冷绝，搬家公司老板黄天河溜之大吉，国瑞小解们四处奔走心急如焚却又求告无门……这一切终于让心若止水的读者跟着焦躁愤怒起来。绝境中，未婚妻寇兰只得卖身挣钱为蔡毅江治病。但年纪轻轻的蔡终成残废。这时候，尤凤伟已经为我们构置起一座道德法庭。不错，在这法庭上，正义与善良得到匡扶，小人与卑鄙成为被告。但是，虚渺无形的道德法庭既无罪可定又无刑可量，所能做的只有义愤与谴责，而现今的卑鄙小人最最是油盐不浸，最最能经得起谴责。道义算鸟？你奈我何？深受其害的蔡毅江终于激起反抗复仇的血潮。蔡毅江隐喻着一个庞大阶层的情感留恋，留恋革命，留恋造反，留恋痛快淋漓横扫一切的运动。他们为什么留恋？
寇兰是一个勇于为爱情和友情做出牺牲的姑娘。第一个消费她的却原来是一个封闭得令人可怜的城市聋哑人。同是世间底层人，温良恭俭让的消费把人噎得无话可说。
英俊正直的国瑞当然是小说的主角。他总能获得女孩儿的宠幸，甚至天上掉馅饼，他居然成了玉姐、三阿哥的管家，融资公司的经理。我还以为凤伟会把他写成于连式的人物，但作者处处呵护，让他拒绝堕落。他只是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陷阱。这个陷阱是人工铲掘的，因而不太结实。国瑞在与蔡毅江、小寇、陶凤、艾阳甚至玉姐打交道时多么鲜活丰满魅力四射啊！他本该攀绝顶，涉大川，有更生动雄阔的表演，即使不走向堕落与黑暗，也可成全他明知身处险境，却要解悬于友于爱人而不惜毁灭自己的壮举。不成仁，则成鬼，极端就让他极端到底。现在的国瑞“出师未捷身先死”，死得冤枉、简单。陷阱简单，设置陷阱的人也简单。凤伟是当代最会讲故事的小说家之一，但故事高手也有被道德激情拖疲惫的时候。他没把国瑞的故事继续往下讲，讲下去，少说也得十万字。
无论道德激情多么强烈，无论文本叙事多么极端，尤凤伟的敦厚之相终是改变不了。我和他曾经有过大异其趣的玩笑式表达，我说我喜欢庄园，他说他喜欢三星酒店。可见他对城市依依有情。《泥鳅》中的作家艾阳，正是尤凤伟人文情怀闪闪烁烁的表达。那个坐在牛车上头戴柳枝圈的小姑娘何等美丽高贵。艾阳懊恼没记准村名没能认她做干女儿没能把她接出来接受良好教育。他感叹像这样的女孩无论怎样出色留在乡间最终会变成一个粗糙的农妇。事实上，艾阳不仅怜香惜玉，确也平等地与国瑞认了老乡，并在国瑞身处绝境时为他奔走施援。城市应该善待国瑞小齐们。尤凤伟为城市建立人文主义精神环境设计了一条出路。
□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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