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庄用17年时间写了一个叫《废黄河》的故事(徐庄把他的这部小说集叫故事)。他写写停停,写成一两个片断,放下,然后去干别的,倒买卖、经商、做企划,不想做了又回到家写故事。听他说,起先,他只是想把这些有意思的事写给老家“不识字”的父母,找识字的人念给他们听,念给乡亲们听,让他们知道他们一同经历的那些年月是多么得有意思。肯定也有写给天下人看的想法,只是一篇也没发出来,就这样一篇篇摞着,摞了十多年,摞成一部有关废黄河的书。 这些故事,正是那种让我一眼就能看得上的小说。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以前只知道他在写小说,却没看过一个字。一年前,在几本杂志上看到他的几个片断,猛然就觉得好,有种说不上的好。现在看了他的整部小说,才发觉,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没料到一本有关乡村的书可以这样写。 徐庄喜欢换着法儿讲他的故事。他像个有一身手艺的人,随随便便抖搂出一种,就弄得读者乐不可支。但他又像是有着无穷的文学野心,要把人身上的情感都调动起来,让读者对这些情感重新体味。从这个意义上讲,徐庄不仅仅在讲他的故事,更是在陈述一种他所尊奉的人生观:“算算,人一生的财富,不就是觉受吗?依恋、疼痛、恶心、嫉妒、愤怒、惊怖、色彩、风景、气味……一生的喧嚣,转瞬就灰飞烟灭了。人类是如此渺小无助,有哭有笑,说明我们生命的本钱还没花完,这就满不错了。” “觉受”是佛教用语,徐庄有很长一段时期钻研过佛教,了生死、断烦恼。就“烦恼”这个事,我问过他:“断了吗?”他说:“断它干吗?我爱烦恼。”从他这句话,我知道,他的烦恼已经“断”了。有多少一世修行的人,烦恼愈断愈多,他一个“爱”就了结了。这个“爱”字,就是他写这本书的态度。 我在资料上查到,废黄河,是黄河故道其中的一支,西起河南铜瓦厢,东至黄海废黄河口,流经豫、鲁、皖、苏四省。南宋到清末,有727年黄河水从这里滔滔滚过。1855年,铜瓦厢决口,黄河改道,这里只剩下望不尽的泥沙。从1885年至今,一百多年过去了,这里的人被黄河遗弃,徐庄带着他的“爱”说遍了这里的角角落落。 徐庄是个干啥事都讲究的人,就像他那身行头,上衣大襟布褂,下身灯笼裤。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十多年不变。远看像个道士,近瞧像个算命先生,咋看都不像文人商人。但就是他这种看上去什么都不像的人,别人赶各种潮流时,他岿然不动。别人朝远处跑,他在原地打转,等跑远的那些人回来,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只是,脚下的地已被他踩出一个坑来。或许可以说,正是废黄河这样一条怪怪的大坑,使他根本不能挪足,他呆在这样一个喧嚣了七百多年的大坑里,完全沉湎了往昔和未来。 我们可以用心倾听,这本书的每一个字都在发出声响,这是一些消失了的声响。废黄河已废,声响,因徐庄而流传下来。 (《废黄河》 徐庄著 海峡文艺出版社8月版) □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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