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天才的传记,尤其是他们的自传。因为我们总想从神秘的命运中把握点什么,天才的轨迹,它偏离我们普通人聚集的中心,处于常人达不到的最外端,在理智与疯狂的边缘,在人神的交界处,它独立的,不受人气的相互熏染,因而能以其纯洁性最鲜明最完整地昭示出命运的意图。 命运总有一个意图,老天让我们生下来是为了什么?伊莎多拉·邓肯在她的自传里,常常显示出她对这意图的极端自觉和极端盲目。当她的舞蹈不被人理解时,她是自觉的。只有一次,因为穷得实在扛不过去了,她跳那种迎合观众胃口的“带劲儿”的舞,这一个星期让她恶心得要命。后来,她得到了一些艺术家和名人的赏识,商业上仍无成功,还是穷。这时有一个德国的经理自认为给邓肯带来了天大的幸运,请她去游艺场演出,每晚500马克(后加到1000马克)。邓肯叫他快走。她说,她将来会去柏林,为歌德和瓦格纳的同胞们跳舞,但要在真正的音乐殿堂里跳。三年后,邓肯的这些“大话”果然实现了,在科隆歌剧院,爱乐乐团为她伴奏。在未得到之前,就敢于放弃,这种惊人的自信,我们不可能有,因为我们没有她那种与生俱来的明确目标和叛逆性。 早年,在寒冷的排练室,邓肯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几个小时,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思索,并最终找到一切舞蹈动作的弹力中枢。她反对芭蕾舞教育中把中心脊椎下端作为弹力中枢,她要寻找的则是表现人类精神的源头,在几个月的探索之后,她学会了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这个源头上,于是听音乐时,音乐的光芒与振动就能源源不断地流入这个源头,在那里形成心灵的幻象,从这个幻象出发,她的身体自由起舞,就能把音乐的光芒和振动表现出来。从邓肯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道这种创造能力是不可传授的,邓肯说,很小的孩子都能够领会,长大以后,在物质文明的反作用下,这种能力和灵性就离开了他们。她很明白。可为什么办舞蹈学校成了邓肯终其一生投入巨大热情的无底洞?她不去巡演,把她的经纪人气得半死。邓肯写到她的学校,总是充满希望的,拨开她主观的希望,我只看到,这学校的主要成果是耗费了她巨大的钱财,使她不得不外出巡演,以弥补学校的开支。创造者和传授者是两个角色,邓肯的使命本来是在舞台上创造,如今这个角色变成被动的了,教学生成为主动的了,为什么她的意图与命运的意图变得两岔?这是可敬的也是悲剧性的,挑战的激情使邓肯总是面向着虚无,自从她在舞台上得到了承认,她就在可以享受成果的时候转了向,为自己找到了新的乌托邦。 邓肯的身体就像是专为创造舞蹈而生的,很长时间她那少女的身体都在领教清教徒式的痛苦,她愿意为智慧打开,可是有智慧的人对她的身体敬畏如神,只有俊美的男子能够与她的身体对话,后来,她渐渐世俗化了,有了孩子,情人也多了。可是命运之神总是断她世俗化的后路:一次次的爱情令她失望,车祸夺走了她一儿一女。之前,她因为看到小孩棺材的幻象而心神恐惧,为此避到了乡下,这一避反而避出了车祸,邓肯写道:我们时常选择相反的道路以躲避恶运,但是结果却是在向它迎面走去,不幸的俄狄浦斯王就是这样的例子。邓肯的悲剧不会让我们流泪,但所有的细节都令人过目不忘。 看完了她的书,我不觉得羡慕她,因为在她的天才、热情和勇气之下,还有巨大的阴影。这是一本如此诚实的书。 □刘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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