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在她的新书《木已成舟》中,把欧洲认做了自己的精神故乡。 因为她是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 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龄逢上乱世,使他们的精神生活一片荒芜。而像漏网的鱼一样零星散落民间的欧洲文学艺术,一经接触,立刻就成为他们的荒漠甘泉。到了80年代,饥饿的青年看见了他们需要的食物,那些老早就翻译过来,却不许印刷了给他们看的欧洲古典小说、诗歌,一部部重印出来摆上了书架;文学刊物的封底,是印刷并不精美、却让他们爱不释手的欧洲古典和现代的绘画;还有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响在午夜枕边的收音机里。滋养了他们的心灵,充实了他们的精神的,就是这些欧洲的文学艺术。 陈丹燕是这代人中的一个。只是她似乎比常人更多一些喜欢欧洲。 是因为去了欧洲,才激发她探询上海的历史、文化。虽然半殖民地时代的上海有很多的血腥,上海也被掠夺和践踏,但欧洲人深刻影响了上海人的生活方式,泥沙俱下之中也留下了金子。抛开历史的过节,喜欢欧洲人带来的某种文明,喜欢他们留下的老房子,喜欢那种优雅的生活趣味,有什么过错呢?何况陈丹燕并不只是简单的一味喜欢。 十年中陈丹燕几乎每年都要去欧洲:德国,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奥地利,以及俄罗斯。走在那些古老的窄街上,她是那么自在,喜悦,而又若有所思。十年中,她看了多少博物馆、画廊、故居、纪念地?大到卢浮宫,小到一个酒窖,“像一个蚂蚁那样地为我的精神故乡工作,因为是先懂得没有一切的荒芜,后有了获得的机会。一步,一步,从无数被人类小心收藏起来、认定那是最值得纪念的东西前面走过,把它们装进自己的心里,看这个世界和自己,是怎样从木变成舟。” 看到了从前美丽的脸,自己热爱的梦幻般的色彩,中世纪修士清洁的心,古希腊的纯真坦然,也看到了欧洲历史中恐怖、罪恶、丑陋的页面;在但丁故居聆听《神曲》,在弗洛伊德的家里重新审视自己的潜意识,看到柴可夫斯基有一双天蓝色的绣花拖鞋,想到他同性恋者的不幸命运,忍不住为他伤心;而在葡萄牙的波尔多雪利酒博物馆,那个有三百年历史的酒窖里,不光品尝了各种美味葡萄酒,还见识了这辈子所见到过的最精致的黑人,他一口修辞漂亮的英文,一身无可挑剔的装束,一双温文尔雅的眼睛,营造出了谁也不会忽视、日后也不会忘记的氛围。 突然,就被击中了。 在不经意中,陈丹燕一颗敏感的心会突然被击中,那常常不是伟大、庄严的事物,而更多是不起眼的细节和品质:一幅壁画中温柔的灰绿色,正午阳光下一个院落里蔷薇的阴影,一个犹太孩子小鸟一样轻微警觉的瘦小身体,一张被绞死的修女的遗物清单……在宏大的历史中个人的脆弱,脆弱的生命中被顽强保护着的自尊,自尊受伤之后的忧郁,忧郁的心灵所呈现的高雅教养,重压之下的恬淡、从容,当所有的不幸集于一身仍能创造出欢乐的艺术;如何捍卫一颗自由的心,这是陈丹燕从上海到欧洲、又从欧洲到上海的不穷思索。 正像陈丹燕的“上海系列”体现的只是陈丹燕个人视角下的上海,《木已成舟》所写也只是“陈丹燕的欧洲”,她的一双眼睛很尖也很特别,总是盯上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并且有她的新发现。那些她喜欢的,打动了她、多年之后仍留在记忆中的事物,也许别人觉得平常,可经由她的描述,就独有一种韵味和情调。她细腻、婉约的文风依然,即使面对血腥和残酷,她也不会言辞激烈,一笔一笔地慢慢写来,却让你的心隐隐作痛。 □林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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