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知道波丽安娜这个名字，是在写《上海的金枝玉叶》的时候，１９９７年。“你不知道她吗？她是曾经很流行的小说中的人物。”戴西告诉我说，“可以去查韦氏大词典，那上面有这个名字的一个词条。”就是这样，我知道了波丽安娜，她在小说中是个１１岁的小姑娘，身世不幸，但却懂得看乌云上的那道闪亮银边，这样来安慰和鼓励自己，让自己能快乐地生活下去。在上世纪的２０年代，戴西在中西女塾读书时，读到了它；４０年代，她为自己的孩子们读了这本书。它是多年来美国的畅销书，从它出版的１９１０年直到如今。６０年代，戴西的生活因为丈夫入狱发生巨变，从那时起，她自己成了一个中国的波丽安娜。这时，她不仅懂得了什么是生活中的乌云，也懂得了什么是乌云上的那道银边，懂得了怎样欣赏它。听说，对波丽安娜，美国的评论家认为她太肤浅。但显然戴西不这样看，不然的话，她怎么会在从１９６０年到１９９０年的漫长艰辛的生活中，都时时提起波丽安娜呢？甚至对我这么一个不晓得波丽安娜的晚辈，都没有忘记。我相信戴西经历的生活困境与波折，是绝大多数人所没有经历过的。而她保护自己心灵纯净与自由的力量，也是绝大多数生活复杂的人所没有做到的。而她的精神支柱，到了她８０岁的时候，竟然说是那个叫波丽安娜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她漫漫暗夜的生活中，靠波丽安娜当她的光亮，我真的，真的只能不相信评论家说的话了。这是我读波丽安娜的原因。
那两本书，是中正送给我的礼物，中正是戴西的孩子，在戴西去世以后，他的头发很快地花白了。波丽安娜，她真的看不到生活残酷的一面吗？一个孤儿，住在刻薄的姨妈家，遇见的是烦心的事。但是，如果生活中她是那样无助，不去找乌云的那道银边，鼓励自己活得像个有自尊的人那样，还能怎么做呢？如果不打起精神来，自己照亮自己的道路，还能怎么做呢？波丽安娜不是为一个快乐的故事设置的人物，而是为一个悲伤的故事设置的。她本身就是乌云上的那道银边。
现在这本书将出现在中国读者面前，它将成为谁的精神支柱，它将支撑起谁的心灵？谁将像１００年以来的人们那样由衷地喜爱它，不管评论家说了什么？谁愿意成为一个新的波丽安娜？谁回忆起自己母亲为自己读过的书会将波丽安娜的名字拼写在一张小纸片上，拿给别人看？我只是想那些《上海的金枝玉叶》的读者，至少他们会想了解真正的波丽安娜。
（《波丽安娜》埃莉诺·霍奇曼 波特著（美） 匡咏梅 万海松译 中国电影出版社版）□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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