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桌上放着这本《激情时尚》（山东画报出版社），一位２０世纪６０年代出生的人拿起来翻，一边翻一边说，“太好了，哎呀这本书太好了！有那么多宣传画！”这些画他小时候看到过，眼熟。一位８０年代出生的人翻这本书，就有“史前”之感了，画的气息完全陌生，他说，我还以为是以前出版的书呢。这本书还有一个副标题：“７０年代中国人的艺术和生活”。以７０年代划界，此前出生的人可得以怀旧，此后出生的人可得以开眼。但总的来说，是怀旧，激情时尚纳入了怀旧时尚。作者萧悟了，我想他大概也是６０年代出生的，不知他如何动出这样的点子，把１９７６年以前的宣传画收罗起来，以文说图。他的文，是翻阅了不少当时的资料写成的，文笔很流畅，网罗起资讯来有左右逢源的从容，谈自己的经历亦能做到克制，不像有些人一谈起文革就滥情，他辅导人们去看这些画的细节，认识这些画的背景，甚至去鉴赏画面的技巧，总之整本书编排得很丰富，很对得起他的这个点子。可我在看书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耐烦。
文革在大家共同的回忆里形成了一副同仇敌忾的印象，大家习惯于做的，就是将各种个人的故事往这个公共印象里填，现在有一种新的倾向，是从这些公共印象的大帽子底下拉出各种各样的私人评价，萧悟了这本书中有意思的部分，恐怕正在于他动机里的这个倾向。他说，他感觉新中国的７０年代相对于５０—９０的其他年代要平和、宁静、收敛一些，他没有证据，只是感觉。我想弄明白他这个感觉和宣传画有什么关系，这是使我细看此书的原因。
这些宣传画的基本功大都不错，画中人物的形体、姿态、动作都是对头的，构图、剪裁也像样，作者中有已经是名家的或后来成为名家的，比如钱松 、陈逸飞等人。显然对于画艺的要求，已经是一种福音降临于出身不好但有才能的人了。画宣传画或从事文艺创作，作为一种既可以脱离体力劳动又可以避免政治歧视的谋生手段，是多么使人向往。宣传画的人物相貌堂堂，红润滋润，没有８０年代的变形乖张和“以丑为美”，７０年代的变形丑陋都在现实里，宣传画那一小块是光风霁月、山欢水笑，工农兵学吃饱穿暖——这也是画画人的现实，他们执画笔这一会真的可以吃饱穿暖了。但是对于少年萧悟了来说，宣传画成为他的一个情结，诱惑他的与其说是职业，不如说是表现在画里的才能。
钱松 的两张山水印刷品，曾令作者激动过，也作为宣传画收在书里。那画的表情不太７０年代。画于１９７４年的那一张，虽钱老的题识有政治学习发言的味道，但他说的还是老实话，他说“自愧作品跟不上形势的飞跃发展”。这一点愧意，这一个“跟不上”，就是与时代有距离的意思了。不像此书开头那一张画治理淮河的，尽管我做好了看宣传画的准备，其高压铁塔的粗砺还是吓了我一跳，须知现代人照相，是连高压电线都要避开，嫌其煞风景的，这个铁塔如此蛮横霸道，一点也看不出“平和、宁静”和“收敛”。好在刺眼的仅此一张。表现人类制服自然的还有《手牵黄河上高山》，劳动的人体与河水在一起，视觉上就不对立。人物画的宣传意味，表现为照相摆姿势的表情，宣传画上人人有镜头感，其中水平最差的，是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样，人物之间没有关系；好一点的，是画面上有点戏，比如《千秋功罪，我们评说》，戴矿工帽的工人跳上讲台有虎虎生风的感觉，旁边的人则仿佛被他的气势感染震动了，他们之间有关系，场景里有这局部的情节可以欣赏。
我本来以为，宣传画不是生活的完整表现，把它作为认识对象，它不会向我们揭示未知的真理；把它作为文物来考察湮灭的生活，又太早了点。成年人对于宣传画的明确概念和反感，阻止了我们像少年人那样在懵懂中敞开、面对并吸收营养。萧悟了有一点让我意外，他能对着军人站岗放哨的两幅图景，想象出“如果删去人物，则一可为‘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一可为‘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这种把宣传画一劈两半、删去主题的办法来自他无书可读的少年，借宣传画背景，学传统文化，养小资情调，这也是７０年代许多人潜在的真实经验，对于文革来说，这也是一种描述。
□刘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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