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从题材和叙事风格角度看，更像一部国内上世纪８０年代中前期的作品。虽然以两项大奖享誉美国文坛，而且在短短三年时间里已经被译成２０余种文字出版；虽然，作者是海外华人，故事发生在中国从“文革”到“新时期”２０年历史的背景上。
这部长篇小说对于流行阅评界来说“太没有新意”，虽然有历史感，但不是“新历史小说”；虽然写的是情感婚姻悲剧，但不够眼花缭乱，缺少小资场景和颓废情调；虽然是国外的新作而且备受赞许，但是没有什么可以模仿照搬的叙事新技巧；主人公那种“小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也没有“理想主义的光辉”，可以把谁照耀得霎时高大或者榨出谁皮袍下的小来。《等待》确实是不合时宜的一部译作。
但是，文学艺术的真正先锋性，往往并不在于它的技法陌生，更在于观念的更新，而且，这种进程，不仅仅是一味超前的巴望，常常表现为向后的找寻。放在世界文学的辽阔背景上，这也是一条屡屡被验证了的艺术规律，观念不在于花里胡哨的颠三倒四或者故作伟岸的宣谕教训，它的新变与深化更在于对细节的责任心、对情境的真诚度、对人物的领悟力和对语言的掌控等等，进而生出对文学化的历史的穿透力。尤其是写实性的写作，缺少上述严整的艺术要求，即便热闹，即便畅销，在内质上却是不值得中衡的。在“实”的方向上需要的是巨大的准备和英勇的完成。《等待》便是一部忠厚老实、质朴扎实、匀称结实、精致密实、坚韧沉实、生动充实又有些痛切狠实的杰作。
对这部小说的最深感受，我急于想要说出的，是它的写法、对历史的态度、对欲望与爱意和婚姻的关系理解、对美好人生的企求的表达方式和这种企求所处的特殊的历史语境的呈现方式、对传统与现代的伦理冲突的内化方面、小人物的挣扎与命运的捉弄等等复杂的因素，能够如此自然地坐实于一部小说里，写得这样老实扎实结实密实沉实充实狠实，实在是当今中国作家很难认真做到的事情。
小说的故事情节简单而又复杂：上世纪６０年代初期，军医孔林被乡下父母包办和一个小脚瘦小的女人淑玉成了家，过后生下一女孔华。孔林所在的医院护士吴曼娜在与男友董迈分手后，逐渐和孔林产生了爱情，在部队严格的律条管束下，在多少双眼睛的注目下，在空间极度狭小接触极为谨慎的情况下，纯洁而艰难地相爱，文弱书生孔林为了能和第一个真正的恋人结合，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离婚之旅。苦恋１８年，吴曼娜曾接受孔林的劝导，相看过孔林的表弟孟梁、由组织安排被军区魏副政委相看过、被复员前的“虎将”杨庚强暴了处女身，一直到了１９８０年，孔林终于离婚，有情人在中年结成眷属，但是吴曼娜已经失去往日的温存，生下孩子后患上了不治之症，孔林在绝望中从前妻和女儿那里找到了一丝温慰……就是在似乎有一点老套的故事框架内，哈金赋予人物以丰富的常人心绪和生动的人言行，没有一个假惺惺的句子，也没有什么故意做作的避讳，历史的标识总是不经意地进出在日常生活氛围之中，世道人心的评判总是含化在情节和遭遇的范围内……这种不多嘴不插话只靠叙事本身呈现主体伦理标准的风格，应该是国人叙写本土历史人生样态时最可资参照的地方。
猎奇式的阅读，是我们这个时代多数文学读物对读者的基本判断，过去时的三角恋故事，已经不能满足欲壑一般的受众的大口；不知道怎么搞的，光怪陆离或者生硬套题的写作总是能够在市场上占到便宜。经典化的写作，似乎已经被作家们视为土老帽儿才愿意干的蠢事，这一切，仅仅用“浮躁”二字来概括显然也是够土的了。
写实也好，写意也好，现实主义也罢，后现代也罢，每一种写法，不耍花招，少来投机取巧，都是一个基本的写作伦理，《等待》就是写实一路上恪守这种写作伦理的杰作。
（《等待》 哈金著 金亮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施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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