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胡兰成的汉奸头衔,他的文字,在此间接近无迹可觅。许多人 仅看了《今生今世》,就对胡兰成这人,非常之不喜。借自传之机给 自己的人生上浆者,历来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胡不幸也非例外。 开始几章,当然是回首幼年少年。但自从与女人有染,就大方地 听凭女人为自己的人生断章节了。江弱水评价他:“情虽不伪,却也 不专。”最令人莞尔:情若不伪,那怎么可以“专”?! 有全慧文、英娣者,在胡的“今生今世”,只留有一个名。除此 之外,胡对于女人,有着一马平川的豪阔。对相与过的女人,无论是 土产发妻、当红作家、护士、下堂妾或白相人的遗孀,都用过“端正” “正大”一类堂皇的美誉,平均用力,齐头并进。胡是用真心来爱和 赞美的,真心到若有二成的真实,她们都可以名列伟大女子之列。虽 然,古往今来,可以无愧地站在那个行列的,大约也超不过百数之众。 似乎惟张爱玲难忘,全书结尾作歌,还独作青眼眷眷状,想来,无非 是才人才女文字上的唱酬,在胡的一生中,也是绝大的异数。虽说爱 情盲目,总还要有势均力敌的交通,才称快意,尤其是对于无数自命 或他命的才子们来说。 或许,这种态度,才是真实的态度?没有预谋,更无法列排行榜, 感情,是道不出清清爽爽的一二三的。坦荡到无耻,真实到可恶。按 照现行逻辑,胡兰成或现实人间,总有一个是错了的。胡兰成的呈供, 对于由书籍媒体培养,合乎规律步步为营的心路历程的惯性,当然算 一次颠覆。 有为自己辩解的成分在,但辩解得又幼稚可喜兼可恶。发妻病危, 胡去借医病钱,居然很笃定地住到了干亲家,“像个无事人。且是个 最最无情的人。”他的解释:“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 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对迢迢来看望的张爱玲无情驱逐,也被他编排成“不欲拖累妻子 ……只觉不敢当,又不愿示弱”。读罢只觉奇怪:当其时,他心目中 的妻子是谁?过去时的张爱玲,抑或过去进行时的范秀美? 解释还爱往佛学上靠,仿佛“性中自有大光明”,感情紧随其行 踪的一次次出逃,才有了端严的外衣。每次弃旧迎新,都说“此乃天 意当然也。”当然,在各类情感的对峙中,历来不存在自认“亏负” 对方者,想来亦绝没有人肯自承轻薄。宗教的功用,在世人那里,常 常简陋成遮羞的衣裳。 对过往的自我安慰,对薄情的自我屏蔽,都是自我保护的功能设 置。当时的本能反应,往往在后来的摹想中才挂靠了理由。一本书, 看来看去,不过是传主感情系统的逻辑自洽化。胡兰成这个人,花心 得别致有趣,既不按下不表,又不悖狂张扬,独独希望走在本不存在 的一根平衡线上。 封面的字迹,有沉甸甸质感,很有咬头的样子,仿佛干涸的血书, 是业已陈旧了的触目惊心,还有些淋漓。无论文字、言辞、情感还是 血迹,走到淋漓这一步,下盘已不大稳健,也不太容易收煞了。胡兰 成的此生此世,确是“层层折折”走过的。淋漓不淋漓?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今生今世,终不如用“此生此事”来得爽快:作者成孜孜的,读 者汲汲的,分明也就是“女人”这件事了。对于胡兰成本人,这不知 算悲剧还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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