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与渺小 我们有太多的伟人。写在历史上的被渲染过的,不必说他们了; 和我们同时代,向我们显示伟大的,已经够数了。这些人,凭了个人 的阴谋机诈、凭了阴险与残酷,只要抓住一个机会使自己向高处爬一 级,他是决不放弃这个机会的,至于牺牲个人的天良与别人的利害甚 至生命,他毫不顾惜。这些伟人的伟大,是用个人的人性去换来的, 是踏在人民大众的骨骸上升高起来的。当他站得高、显得伟大的时候, 一般有肉没有骨头,有躯壳没灵魂的人中狗,便成群地蜷伏在他脚下, 仰起头来望望他,便“伟大呵,伟大呵”的乱叫一阵子,当别人靠近 他的时候,它们便狺狺狂吠起来,在壮主子的声威之余,自己仿佛也 有威可畏了。这些伟人与臣侯是相依为命,狼狈为奸的。主子为了获 取权势的兔,是不能没有走狗的,在走狗的瞳孔里,主子的尊容也许 并非那样庄严,然而在他们口里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了一块骨头,它 们出卖了自己。 在伟人自己,眼睛看的是逢迎的脸色,咂嚅趑趄的情感,耳朵听 的是谗媚阿佞的声音,左右的人钢壁铁墙一样把他围在一个小天地里, 眼看不过咫尺,耳听不出左右,久而久之,也只能以他人之耳为耳, 以他人之目为目,而这些他人,又正是以他为法宝而有所贪图的人, 他们所说的话,所报告的见闻,全是以自己的利害为标准而取舍,改 窜,编辑的,不但与事实不符,常常会整个相反。信假为真,以真为 假,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古时候有这样的皇帝,天下大饥,他怪罪 人民何不食肉糜,今日的伟人吃的鸡蛋也许还是一块钱一个。 这样的伟人,拔地几千尺,活在半空里,和群众、和现实,脱离 得一干二净。在别人眼前,他作势,他装腔;他在别人眼里不是“人” ,而是“伟人”。他自己,喜怒哀乐,不能自由,不愿自由,不敢自 由,硬把人之所以为人一些天性压抑,闷死,另换上一些人造的东西, 这样弄得长久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是“人”了,而成了“人”以上 的另一种人的“人”,勉强解释,就是孤家“寡人”之“人”。这样 的“人”,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远的是民众,是人性。这样 的人是刚愎的,残暴的,虚伪的,反动的,半疯狂的,自欺欺人的, 存心“不令天下人负我,我负天下人”的。把一个国家,一个世界, 交给这样一个半疯子去统治,那会造成个什么样子呢? “王侯将相”的种子,已不能在新时代的气流中生长了,当大势 已去,伟人不得不从半空里扔在实地上、民众前的时候,难怪希特勒 自杀,而且自杀前还有疯狂的传说。被别人蒙在鼓里,或被自己的野 心蒙在鼓里,一旦鼓被敲破了,四面楚歌,他这才明白了,可是已经 晚了。个人英雄也就是悲剧英雄。希特勒、墨索里尼已成过去了,他 们的死法是多么有力的标语,佛朗哥,以及佛朗哥的弟兄们,读一读 它吧! 和伟大相反,我喜欢渺小,我想提倡一种渺小主义。—个浪花是 渺小的,波浪滔天的海洋就是它集体动力的表现,一粒砂尘是渺小的, 它们造成了巍峨的泰岱,一株小草也是一支造物的小旗,一朵小花不 也可以壮一下春的行色吗? 我说的渺小是最本色的,最真的,最人性的,是恰恰反乎上面所 说的那样的伟大的。一颗星星,它没有名字却有光,有温暖,一颗又 一颗,整个夜空都为之灿烂了。谁也不掩盖谁,谁也不妨碍别人的存 在,相反的,彼此互相辉映,每一个是集体中的一分子。 满腹经纶的学者,不要向人民夸示你们的渊博吧,在这一方面你 不是能手,因你有福、有闲、有钱,你对于锄头拿得动、使得熟吗? 在别人的本领之前,你显示自己的渺小吧。用你的精神的食粮去换五 谷吧。 发号施令的政治家,你们也能操纵斧柄如同操纵政柄吗?将军们, 不要只记住自己的一个命令可以生杀多少人,也要想想农民手下的锄 头,可以生多少禾苗,死多少野草呵。 当个人从大众中孤立起来,而以自己的所长傲别人所短,他自觉 是高人一头;把自己看做群众里面的一个,以别人的所长比自己的所 短时,便觉得自己是渺小。人类的集体是伟大,我常常想,不亲自站 在群众的队伍里面是比不出自己高低的;我常常想,站在大洋的岸边 上向远处放眼的时候,站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向上抬头的时候,才会觉 得自己的渺小。 因此,我爱大海,也爱一条潺潺的溪流:我爱高山,也爱一个土 丘;我爱林木的微响,也爱—缕炊烟;我爱孩子的眼睛,我爱无名的 群众,我也爱将军虎帐夜谈兵———如果他没有忘记他是个人。 我说的渺小是通到新英雄主义的一个起点。渺小是要把人列在一 列平等的线上,渺小是自大、狂妄、野心、残害的消毒药,渺小是把 人还原成人,是叫人看集体重于个人。当一个人为了群众,为了民族 和国家,发挥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力量,他便成为人民的英雄———— 新的英雄,这种英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牺性了自己,他头顶的光 圈,是从人格和鲜血中放射出来的。 人人都渺小,然而当把渺小扩大到极致的时候,人人都可以成为 英雄———新的英雄。 这世纪,是旧式的看上去伟大的伟人倒下去的世纪;这世纪,是 渺小的人民觉醒的世纪;这世纪,是新英雄产生的世纪。 我如此说,如此相信。 写于1945年 □臧克家 臧克家小传 1905年,臧克家出生在山东诸城臧家庄的一个中小地主家庭里。 这是一个封建家庭,但它的文化气氛很浓。他的祖父、曾祖父都在前 清有过不大不小的“功名”,他的父亲是从法政学堂毕业的。臧克家 8岁时,生母便去世了,他父亲患有肺病,终年咯血,仅仅活了34岁。 由于家庭的不幸,臧克家在入私塾之前有机会和贫苦人家的孩子 一起玩耍,从而对农民的悲惨、辛酸的生活有了深入骨髓的认识。又 因为他家里文化气氛浓,他从小就对文艺感兴趣。臧克家的祖父和父 亲都爱诗。 大约在八九岁的时候,臧克家上了私塾,12岁的时候上本村的初 级小学校。1919年,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爆发了,这一年臧克家 14岁,他考入县城“第一高等小学”。 1923年,臧克家到济南,升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该校校长王祝 晨先生是高等优级师范学校毕业的,立志终生为教育献身,思想进步 开明,常延请名人到校讲演,启迪学生的眼界和心胸,杜威、周作人、 杨晦等人都曾到一师讲演过。就在那时,他开始写起了白话诗。一次, 他向《语丝》投稿,周作人复了信,不久《语丝》将他的投稿登了出 来,这是臧克家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大刊物上发表作品。 1927年初,臧克家考入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曾随部队参加讨 伐杨森、夏斗寅的战斗。他的诗集《自由的写照》就是描写武汉大革 命生活的。 1929年,臧克家回到山东,考入国立青岛大学补习班。1930年至 1934年,在大学读书期间,臧克家得以认识许多名师,如闻一多、沈 从文、梁实秋、丁山、萧涤非、老舍、吴伯箫等,其中闻一多给他的 帮助和影响最大。他写了自己认为值得一看的诗,便去请一多先生鉴 定。先生总是拾起“红锡包”香烟,自己吸上一支,让他吸一支。两 人一边吸着烟,喝着茶,一边谈诗。闻一多先生对他写诗总是用劲鼓 励,把他的《难民》和《老马》拿到《新月》月刊上发表,《新月》 给的稿费极高,八行诗给了四块大洋! 1933年夏,在王统照先生的大力协助下,臧克家出版了第一本诗 集《烙印》,这本诗集得到了茅盾、老舍先生的好评,并引起人们的 注意。以后,他又连续出版了《罪恶的黑手》(1934年)、《自己的 写照》(1936年),《运河》(1936年)、《从军行》(1938年)、 《泥淖集》(1939年)、《淮上吟》(1940年)等诗集。 1942年秋,受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臧克家到了山城重庆,从事 文艺创作,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活动。抗战胜利后的 第二年———1946年7月,他到了上海,先为一家报纸《侨家报》编 副刊,不久就主编《文讯》月刊,团结了许多进步作家。郭沫若、茅 盾、叶圣陶、朱自清等都曾在这些刊物上发表过文章。朱自清先生逝 世后,《文讯》出了《追念特辑》,郭绍虞、郑振铎等二十二位同志 写了悼念文章。1947年,他与曹辛之、林宏、江星明合编《诗创造》 月刊。后又为“星群出版公司”主编了一套《创造诗丛》,共十二本。 1948年12月,国民党在垮台前夕,更加疯狂地对进步文艺工作者 压迫、摧残,臧克家被迫潜往香港。1949年3月,他到北京,先后任 华北大学三部研究员、人民出版社编审、全国文联委员、作家协会书 记处书记、《诗刊》主编等职务。1956年,他编选了《中国新诗选》。 1957年,毛泽东同志接见了臧克家,并对诗歌问题作了重要指示。 2000年1月臧克家获首届“中国诗人奖———终生成就奖”。200 3年获由国际诗人笔会颁发的“中国当代诗魂金奖”。 如今臧克家先生驾鹤西行,本版特选刊他的诗歌散文部分代表作, 以志怀念。 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的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写于1932年4月 □臧克家 难民 日头堕到鸟巢里, 黄昏还没溶尽归鸦的翅膀, 陌生的道路无归宿的薄暮, 把这群人度到这座古镇上。 沉重的影子,扎根在大街两旁, 一簇一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样, 静静的,孤寂的,支撑着一个大的凄凉。 满染征尘的古怪的服装, 告诉了他们的来历, 一张一张兜着阴影的脸皮, 说尽了他们的情况。 螺丝的炊烟牵动着一串亲热的眼光, 在这群人心上抽出了一个不忍的想象: “这时,黄昏正徘徊在古树梢头, 从无烟火的屋顶慢慢地涨大到无边, 接着,阴森的凄凉吞了可怜的故乡。” 铁力的疲倦,连人和想象一齐推入了朦胧, 但是,更猛烈的饥饿立刻又把他们牵回了异乡。 像一个天神从梦里落到这群人身旁, 一只灰色的影子,手里亮着一枝长枪。 一个小声,在他们耳中开出天大的响: “年头不对,不敢留生人在镇上。” “唉!人到哪里,灾荒到哪里!” 一阵叹息,黄昏更加了苍茫。 一步一步,这群人走下了大街, 走开了这异乡, 小孩子的哭声乱了大人的心肠, 铁门的响声截断了最后一人的脚步, 这时,黑夜爬过了古镇的围墙。 写于1932年2月 □臧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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