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这样一本年度散文选需要多长时间?我的回答是,需要一年的 时间。这跟我的编法有关系。我不是到了年底来集中阅读、挑选,而 是平时看到一篇好文章,就把它存起来。我大概可以说是一个喜欢杂 览的人,杂览的过程,多是平庸乏味的,但你也会有意外的惊喜,有 心动的时刻。能够带来这样感受的文章,就应该挑出来了。对于编选 以年度为限的散文选来说,这个混合了乏味、心动和期待的过程,就 是一年的过程。 记得一天夜里读叶兆言的《郴江幸自绕郴江》,写他父辈的作家 高晓声和汪曾祺,真是见性情,见风采。当时很冲动,很想第二天的 当代文学课上就讲这篇文章,同时用这篇文章讲高晓声和汪曾祺。可 是,怎么讲呢?除非把这篇文章读一遍,一复述就要损失不少。犹豫 多时,最后作罢。现在编进书里,也算抵偿了一个小遗憾。写人的好 作品,这几年不少。选在这里的几篇,我以为都是特别值得一读的, 构成了这个选本的第一辑。 第二辑的四篇文章关涉历史。可是这里说历史,一不是“讲古”, 非但并不久远,而且与我们今天的生活恐怕仍然紧密相连;二不是“ 讲章”,而是从具体入微的切实叙述中透露出活生生的信息。一位老 学者在“思想改造”中的自传式检讨(钱基博《自我之检讨》),一 个人和一本书的“小缘分”(辛丰年《沧桑之后又相逢》),一篇“ 不像”序的序(章培恒《自请写序》),一幢老房子和与老房子有关 的人的命运(程怡《老房子》),所叙内容或有轻有重,叙述者则都 是“我”,亲历亲证——这也是把这几篇不同风格的文章编在同一辑 的一个原因。其中《老房子》一篇,最初刊登在国外的杂志上,后来 在网上发表,这里就是从网上选来的。 一个平时不怎么激动的朋友,知道我编散文选,就激动地跟我说, 你一定要选李零的“学校不是养鸡场”!其实我早在心里对自己说过 了,我一定要选那篇《读网有感——学校不是养鸡场》。我还对自己 说,我一定要选什么什么和什么什么。现在好了,已经选在这里了: 几篇关于现实问题的杂感,涉及到大学体制改革、乡村教育、电影、 社会风尚、语言的新变化,编为第三辑。 第四辑的文章,张炜记叙一座当代书院的建造、张承志说明关于 蒙古草原的十张画、筱敏回忆旧时乡间的木偶戏、杨一报告尚存于偏 僻之地的道情皮影、严锋兴致盎然地谈似乎具有无限趣味的天文,在 我读来,受触发深。 第五辑的文章展现的是广袤的民间生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 已经消失了的猎手,有在孤老院里苟度残生的台湾老兵,更有担当平 凡艰辛日子的普通百姓。 第六辑的文章主题或深或浅与自我探索和个人生活的主题有关, 纠缠着各自不同的现实处境和精神处境。 我希望有心的读者更多地去注意选在这里的文章本身,去注意这 些作者写出了什么,也注意他们是怎么写出的。譬如巴金的《怀念振 铎》,1989年春动笔,又在1998年12月到1999年1月续写,用笔、用 声音工作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但最终还是没有完稿。他的最后一 段文字是这样的:“今天又想起了振铎,是在病房里,我已经住了四 年多医院了。病上加病,对什么事都毫无兴趣,只想闭上眼睛,进入 长梦。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弱者,几十年的光阴没有能好 好地利用,到了结账的时候,要撒手也办不到。悔恨就像一锅油在火 上煮沸,我的心就又给放在锅里煎熬。我对自己说:‘这该是我的最 后的机会了。’我感觉到记忆摆脱了我的控制,像骑着骏马向前奔逃, 不久就将留给我一片模糊。”最后一句记忆奔逃的话,是一个老人在 衰病中挣扎着思想和写作却又越发无力的真切感受。2003年的散文选 有这样的篇章,就加上了特别的重量。 一个朋友看过选目和稿子后,说,这本散文选,可以一篇一篇读 下去。这是多么实在的话。我个人觉得,对选在这里的文章和这个选 本,没有比这句话更好的褒奖了。 (《新世纪编年文选·2003年散文卷》,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 版) 张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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