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现在,我读到了《戴女士与蓝》,只是,没有 了朱文颖小说里惯常可见的苏州艳史与上海风情,没有了南宋的无梁 殿和大清末年的石库门,我知道,小朱在此前几年里已经有过几次堪 称华丽的转身,但是这一次却最使我惊艳,因为在《戴女士与蓝》里, 我所熟悉的那个小朱变成了一个谋杀者,她谋杀的对象不是别人,而 是她自己和她过去的小说,硝烟还未散尽,烟花正在升空,燕起鹤落 之间,我必须悲伤地承认事实:从此小朱是路人。 我向来以为:写作,它既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它平行于 生活,这是一个多么浅显的常识,与此同时,我们又生活在一个多么 好的时代,仅以《戴女士与蓝》为例——水族馆里有海豚,餐巾纸上 沾血泪——可是,这个生机勃勃但却是狼烟四起的时代几乎又是不存 在的,是的,我是说,它几乎从不存在于中国小说家的笔下,它即时 发生,又即时成为历史,成为虚无想象的一部分。所以,你几乎毫无 必要对这些终日往返在书房与厨房之间的小说家心存任何期待,今天 的人心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全然不知,他们面临的,是一个为方 便自己的写作随意想象的当代,当他们成为形迹可疑的成功人士,你 已经不能再指望他们和生活保持平行。 是啊,我喜欢《戴女士与蓝》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即将成为学 院批评家们的细读对象,我喜欢的是幽蓝水族馆里的空虚、突至的雷 阵雨和哭声、中年男人的心绞痛和他被年轻女孩子加重了的恐惧感; 朱文颖精确地搭建了一座当代的无梁殿:一群我们能从身边辨识出的 人来到这里,宴会上的小把戏精彩绝伦,盥洗间的呕吐声不绝于耳, 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和隐忧,但是他们绝对不会说出来,世界把他们 安放在这里的惟一目的,仅仅是让每个人都成为自己内心的不忠者; 我得说,从《戴女士与蓝》开始,朱文颖真正脱下了高跟鞋,不再隔 岸观火,她成了主人公的一个,这部小说不仅仅展示了朱文颖作为一 个小说家的自觉与敏感,同时也清晰地显现出了一代小说家崭新的可 能。 诗人兰波在一篇名为《太阳与肉体》的短文里写道:“肉体,大 理石,鲜花,维纳斯,我信仰的就是你们!”如果从兰波的理解出发, 我似乎也看见了朱文颖的信仰,她信仰她笔下叫陈喜儿的女孩子和叫 星期五的鱼,在她们身上她深埋伤感,种瓜得瓜,就是这样:我们的 艺术生涯原来不在别处,它就寄居在我们伸手可及的事物之上,更多 的时候,它就住在我们的体内 1999年,现今仍然在世的诗歌大师谷川俊太郎在游览中国时旅次 苏州,在小朱的陪同下去了玄妙观,从玄妙观里出来,谷川写了一首 名为《小憩》的诗,其中有这么两句:“乱纸涂鸦,寄托生涯。”当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我并不知道小朱和谷川之间的机缘,那时候的 她,可能还未曾料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费尽心机从小说的玄妙观里挣脱, 现在,《戴女士与蓝》已经被她写出,看看眼前——夭折的领跑人此 起彼伏,一些小说家的基本技艺被作为美德而四方来贺,回头看看, 朱文颖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密室脱逃感到庆幸。 那么,《戴女士与蓝》里到底隐藏着一张什么样的地图,最终使 朱文颖一路顺风地从密室逃脱?“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当我们置身其中的时代将写小说的“刘郎”们留在原地之时,朱文 颖却像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戴上潜水镜,潜入月之暗面,那是温暖 而巨大的现实所在,时代的神经就隐藏其下,像礁石一样矗立着等待 被发现,这些跳跃着的神经既是她的涂鸦,也是她的生涯。 朱文颖一定知道,她自己,连同她的《戴女士与蓝》,并不是火 车奔跑的方向,她们就是火车或铁轨本身,但是,不管她是百感交集 还是欲言又止,如果不往前跑,那就是罪行。 (《戴女士与蓝》,朱文颖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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