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为数不多的文字中,常有念想的,就是这些序跋了。它们每 一篇都连着一段难忘的记忆,每每想起来,总会感觉到暖意。 最初的序跋写作,是得到了孙犁同志的鼓动。可以说,我的第一 篇跋文,就是被孙犁逼出来的。我和孙犁初识于1978年,开始是工作 上的联系,来往多了,谈得就随便,去孙宅聊天,成了日常的一件快 事。那些年是孙犁写作的旺季,很多文字发表前,我有幸成为第一读 者。因此,当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季涤尘约我为孙犁编一本散文选时,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通读过孙犁的散文作品后,把自己的编选思 路和他谈了。孙犁说,你放手编吧,需要什么材料我再给你找。很快, 我编出初选目录,孙犁仔细看过,表示满意。我说,出版社还要求作 者写一篇序呢。那一年,正是因为一篇序的风波,给孙犁带来无穷的 烦恼,老人愤而写下《序的教训》一文,声明不再为别人作序。显然, 我提出的要求让孙犁有些为难。过了几天,我想上门去催,进屋没等 我开口,孙犁笑吟吟地拿出几张稿纸,说:“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接着又说:“序我是写了,你也要写个后记。”我接过来一看,序 文开头,孙犁肯定了我的编选思路,紧接着有意卖了个关子,说:“ 详见他所写的后记。”这一下我只好遵命写了一篇“编后记”。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1987年为孙犁编《耕堂序跋》时,我就主动 提出,我写编后记,请孙犁作序。我说:“孙犁同志,对于您的序跋, 我是有话要说的。我相信,您自己完整地看一遍,也会有很多感触的。 ”这部《耕堂序跋》被湖南人民出版社列入凤凰丛书,孙犁也很看重, 提供了不少我没有读过的序跋,并特别嘱咐,要将刚刚发现的、他19 42年在晋察冀边区所写《鲁迅·鲁迅的故事》一书的“后记”收入。 为此,他在土纸本的复印件上,一一订正看不清晰的字句。但是说到 写序,这一次他是不容商量地拒绝了。我知道,孙犁对于写序一事, 看得分量很重,正因如此,序跋之道也令孙犁伤透了心。想当年,孙 犁第一次为别人的作品写序,是1978年的《韩映山〈紫苇集〉小引》。 在这篇文字中,孙犁反复强调:“古人对于为别人写序,是看得很重 的,是非常负责的。”并提出好的序跋的标准是“极有情致,极有分 寸”。后来在《文集自序》中,孙犁又说:“当我为别人的书写序时, 我的感情是专一的,话也很快涌到笔端上来。这次为自己的书写序, 却感到有些迷惘、惆怅。”及至到了《序的教训》一文,孙犁因真心 对友,反遭其辱,仍坚持自己的信念:“正体之序,应提举纲要,论 列篇章。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 序者视为乐佣。”这些话,对于我的序跋写作,是时时的警醒与鞭策。 1985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落花》出版,我写了一篇自序。书 出来后,我寄给钱钟书先生一本。此前,我曾就外国散文丛书的编选, 请教过钱先生,寄上小书,也是答谢之意。没想到,时隔不久,竟收 到钱先生亲笔手书一封,信中写道:“奉到惠书并尊著散文集,十分 感谢!已把序文快读一过。想起《离骚》:‘餐秋菊之落英’,古注: ‘落’是‘初’、‘始’之意,因菊花不落。此诠大可移赠。”因我 在《〈落花〉自序》中以落花自说,有“百花盛开,我花独谢”之句。 先生体察到我的心境,随手拈来离骚古注化解我的颓唐,鼓励我以《 落花》为始,不惮于前行。先生的厚意令我感念至今。感念之余,我 也庆幸自己写了这篇序,才引得先生的锦函赐教。从此,对于序跋之 作,不论述己,抑或论人,就格外看重了。 1998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为庆祝建国五十周年,计划出版一 套“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依丛书惯例,需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 前辈作家领衔主编,散文卷拟请巴金先生领衔。该书定稿时,责任编 辑告诉我,巴老答应了,而且听中间人说到我参予编选工作,巴老说: “我记得他。”1980年创办《散文》月刊时,我曾去上海乌鲁木齐路 寓所拜访过巴老,此后就只有在文字上见面了。没想到因此成就了我 和巴老的一段编书缘。在该书的“导言”中,我郑重地表明:“巴金 老人倡导的‘写真话’原则,是本书编选中贯彻始终的宗旨。”这是 我的心里话,也是对巴老致以一个编辑的敬意。 (此文为《谢大光序跋》后记,本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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