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1975年来到法国,到现在已经快30年了。这么长的 时间,一个流亡者和故乡之间的关系,会逐渐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譬 如说,当你可以自由地返回祖国的时候,你还是以前那样的“流亡者” 吗?更为现实的是,当你可以回归故乡的时候,你自己还想回去吗? 还回得去吗? 回归故乡的冲动和愿望,也许从来就不是单个人的自我决定和选 择,祖先的记忆和文化的传统里早就埋下了这种冲动和愿望的种子, 它会在不同时代不同情境中个人的心中破土生长。昆德拉深知这粒种 子的神奇魔力,他的小说《无知》就是从探讨这种回归的神奇魔力开 始的。他的探讨其实是置疑。古希腊文化黎明时期的伟大史诗《奥德 赛》是表现这种神奇魔力的奠基性作品,尤利西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 的思乡者,他参加战争10年,然后又用10年时间才回到故乡伊塔克。 昆德拉说,20年里,尤利西斯一心想着回故乡,可一回到家,在惊诧 中他突然明白,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精华、重心、财富,其实并不 在伊塔克,而是存在于他20年的漂泊之中。这笔财富,他已然失去— —这是昆德拉的看法。 也许还不能说《无知》是“反《奥德赛》”的作品,但昆德拉确 实是在怀疑和瓦解回归故乡的古老冲动和愿望。他的主人公,离开捷 克20年,伊莱娜生活在法国,约瑟夫生活在丹麦,他们返回捷克,就 等于是要把这20年已经建立起来的生活从生命的肢体上截去。为什么 会有这样的恐惧呢?小说重笔写了这样一个场景:伊莱娜回到故乡后, 在一家餐馆订了个包间,请过去的朋友。她还特意带了一箱波尔多葡 萄酒,可是这些朋友习惯地喝起啤酒,她们举杯相碰,为归来的伊莱 娜干杯。伊莱娜抿了一小口啤酒,心想:她们拒绝了我的葡萄酒,也 就是拒绝了我本人。“其实,这正是她要赌的:赌她们是否接受重新 归来的她……她想尽一切努力,要让她们接受她,连同她20年的经历、 她的信仰,还有她的思想。成败在此一举:要么以现在的样子成功地 融入她们中间,要么就不能留在这里生活。她组织了这个聚会,作为 自己攻势的第一步。她们非要喝啤酒,那就让她们喝啤酒好了……” 约瑟夫回到捷克,他听着自己的母语,觉得是在听一门陌生的语 言,尽管他听得懂每一个词,可是声调变了,音色变了。变化了的声 调和音色,完全不能唤起一个流亡者对祖国语言的依恋。讽刺的是, 他在偶然相遇的伊莱娜那里获得了语言的安慰:伊莱娜说了句粗话, 昆德拉接下来的描述是:“这真是出乎意料!令人陶醉!20年来,他 第一次听到这些捷克粗话,他顿时兴奋不已,自从离开祖国后,从来 没有这么兴奋过,因为这些粗话、脏话、下流话只有在母语(捷克语 )中才能对他产生影响,而正是通过这门语言,从其根源深处,向他 涌来一代又一代捷克人的激情。在这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拥抱过。 但此时,他们兴奋异常,在短短的数十秒时间内,便开始做爱了。” 《无知》集中写出了纠缠着昆德拉与故乡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个 问题,纠缠了他很久。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就说,只有在长期的 游子生涯之后的回归故乡才能揭示出世界与存在的实实在在的奇异。 那也许就是对《无知》的预告。 但是,仅仅从流亡者或移民的角度来探究移民与故乡之间的关系, 也许可能会产生不那么公平的结论。譬如说,伊莱娜的那些朋友们为 什么就不能像日常生活中一样粗俗地喝啤酒,而非要有修养地喝高贵 的法国葡萄酒呢?捷克语的声调和音色经过20年而产生变化,难道不 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能跳出自我中心的狭小格局,视野里呈现的人 与事,以及据此立论的评说,也就不一定让人信服,虽然昆德拉是个 极具说服力的作家。 (《无知》,米兰·昆德拉著,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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