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长明失意以后就出家了。这与中国过去的情形十分相似。人在 两极中生活,大起大落,繁华之后的冷寂无边,也真是抵达了一种艺 术境界。然而实践起来并不容易,所以身在其中的人就有了许多常人 没有的感慨。 那一茬日本智识者与今天稍有不同的,就是他们更为依赖中国文 化。离开了汉诗和典籍简直不行,那会在精神上无法腾挪。博尔赫斯 说到日本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关系时,用了一句妙比:中国文化就在一 边,它是日本文化的守护神。只有读老一代日本文学家,特别是智识 阶层的文字,才会深刻体味这种“保护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深 意。 但是中国文化移植于岛国,经过了千年的海风吹拂,其中有了更 多的盐味。 被中国改造过的佛教思想,还有庄儒思想,在古代日本文人心灵 中有不可移动的位置。他们的观念中常常有“无常”和“空”,如同 不停地读《红楼梦》中的那首“好了歌”一般。鸭长明记载了日本历 史上一些有名的灾变,其惨烈令人惊怵。可是他也指出:经过了一些 时日,也就是这样的大灾变,竟然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了无痕迹,人们 又照旧玩乐享福。他则是一个灾难的顽固指认者,所以他可以是智者 和思想者。 他描述自己时下的状态和心境为:“知己知世,无所求,无所奔, 只希望静,以无愁为乐”。如果这是一种能够达到的境界,当然是神 仙一样的生活。可惜这往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是一种特殊境遇下的 悟想和慨叹,虽然难得,但其中总会打一些折扣。 蓑衣和拐杖,草庐,是这些与独居者为伴。他的无愁楚无欲望, 是自我流放的必需,而不太像得意的清唱。这一点中国与岛国的士大 夫们是一样的,即被迫告别奢华者居多。寄情于山水,这时候既有机 会,又有这种相濡以沫的体会和情感。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独居山中,与猿为友,这当然是走得够远的 了。不仅如此,人们不可忘记的还有他先前的荣耀,于是也就更加增 添了一些神秘。独居人的所有文字都简朴至极,没有什么修饰的兴致, 极像顺手抓来的几把山土和草木,于是也就有了背向文章的平淡之美。 只是很少的一点文字留在这里,却可以长存。这其实仅是时光的 秘密。人们还是不忍将那段时光抹掉。时光是属于所有人的,时光在 文字里留下来,供后来人去品咂和玩味。 如果时光保存在一个人的无数文字中,那么只会有其中很少的一 部分被珍视。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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