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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考研


来源:   
2004-05-16

  鲁镇火车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路边的一座旧站房,里
面预备着检票口,可以随时检票。打工的人年前散了工,每每花五六
十元,买张车票,回到异地的家中过年。这是两年以前的事,现在每
张要涨到九十二元,靠过道站着,吸包烟将就暖和一下身体;倘肯多
花五十元,便可买一张硬坐票,舒舒服服地坐到天亮了,如果出到三
百元,那就能买一张软卧了。但这些旅客,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
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候车大厅内隔开的休息室,要茶要水,
坐着慢慢等着提前上车。 
  我从毕业以后,便在车站的客运部当伙计,站长说,样子太傻,
怕侍候不了西装旅客,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打工仔打工妹,虽
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天不亮就来
排队等着买票,把所有可以乘坐的车都问上一遍,才决定买哪一次,
又一张张点数找回的零钱,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倒票也很
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站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
下岗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候车室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呆在候车大厅里,专擦我的地板。虽然没有什么
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站长是一副凶脸孔,旅客也没
有什么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每年冬天孔乙己去省城考研,来
等车,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等车而穿西装的惟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
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鼻梁上是瓶底一样厚的大眼镜,眼镜腿早
已褪了色。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
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
姓孔,别人就从语文课本上鲁迅的《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文章里,
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车站,所有等车的人都
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
对窗口说,“下午的369次,要站票。”便排出六十大元。他们又故
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着用公司的电脑上网了!”孔乙己睁大眼
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
你下载什么考试资料被捉住,被臭骂一顿。”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
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载不能算偷——下载!——考研人
的事,能算偷吗?”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
主观客观本质现象”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
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大学,工作后很不顺心,
但考研终于没有考上过,又不会逢迎领导;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
下岗了。幸而打字很快,便替领导打打字,换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
样坏习惯,就是迷上互联网。如是几次,用他打字的人也没有了。孔
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偷偷上网。但他在公司里,品行却比别人
都好,从不旷工;虽然间或睡眼惺忪来迟个把小时,但不出一天,定
然要加班加点,做完自己的事才肯离去。 
  孔乙己拿到车票,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
己,你当真读过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
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考了这么多年,连半个硕士也没有拿
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
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主观客观质变量变之类,一点不懂了。在这时
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站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站长见
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
谈天,便只好向伙计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大学么?”我
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大学,——我便考你一考。求无穷大比
无穷大型的极限常用方法是什么?”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
么?便回过脸去扫我的地,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
道:“不会做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算法应该记着。将来考
研的时候,会考到的。”我暗想我离考研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据我
所知考研也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又好笑,又不耐烦,一边扫地一边
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罗毕塔法则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
样子,将两个指头夹着车票,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四种不
常用的方法,你都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只管扫地。孔乙
己刚掏出圆珠笔,想在车票上演算,见我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
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春节前的半个月,站长正在慢慢地结账,翻弄账
本,忽然说:“孔乙己今年还没去考试?上回的票他还没补呢!”我
才觉得他的确今年还没有进城去考试。一个等车的旅客说道:“他想
不考都不行了!——他被炒鱿鱼了。”站长说:“哦!”“他总仍旧
是偷着上网,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到经理室去下载什么串讲笔记。
总经理的电脑,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臭骂
一顿,后来是罚款,罚了两月的薪水,后来以不安心工作的罪名通报
批评以观后效。”“后来呢?”“后来给炒掉了。”“炒掉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去了剑桥,拿博士去了。”众人哈哈大笑,
站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二九过后,寒风一天冷比一天,看看将近大考的日子;我整天烤
着暖气,也需穿上羽绒服了。一天下午,还没有一个旅客,我正合了
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买一张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
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月台上站着。他脸上黑且瘦,
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背上是一个塞得盖不上的旧书包,书
包带上还拴了个掉漆的军用水壶,一本没了皮的运筹学教材露出了半
页的目录,依稀还可辨认是清华钱教授的那本。见了我,又说道:“
买一张票,到省城的。”站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上
次的票还没补呢!孔乙己很颓唐地仰面答道:“这——下次一起补罢。
这次是现钱,要卧铺。”站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
己,你又偷着上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
取笑”,“取笑?要不是偷,怎么会被炒的?”孔乙己低声说道:“
辞,自己辞职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站长,不要再提。此时已
经聚集了几个旅客,便和站长都笑了。我制了票,递过去,放在窗口
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张大票,放在我手里,见他眼圈黑青,好像
是长久没有睡足过的样子。不一会儿,他点数完找回的零钱,便往肩
上挎了挎书包,推了把眼镜,蹒跚着走向月台那边。 
  自此以后,就没有孔乙己的消息,到了年关,站长和旅客们谈笑
之余还不经意会提到他,“孔乙己去年的票还没补呢!”站长说。到
了中秋可就没人说,到了今年岁末再也没有人提他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这回孔乙己是考上了吧。
  □卢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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