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著名的山洞,一个大好天气里,许多人往深处走,我也在其中。洞子是越来越暗了,彼此谁也看不清谁,只感到身边都是人,挨着,碰着,脚步声夸嗒,夸嗒。挤是突然发生的,好像一下子,全世界的人都到了这里,在这窄窄的通道里汇集。人好像是被抬起来了,好像不用走也能向前移。这时你既不能后退,也没办法逃开,你已被陌生人死死地粘住。 人群不动了,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嘈嘈切切的话语在人群里水一般地波动,说那是山洞里的河,人们需要站着等,等一条小船划过来,把人一批批渡到山洞的出口处。后面的人却不知情,还在拼命地朝前挤,队伍是不可能停住的。洞口的游人也源源不断地加进来。所有的力量都对着最前面的人来了。我不幸就在前面,我们已无路可退,前方临水,水边有铁栏杆,身旁是坚不可摧的岩壁。我们挤得越来越紧,这些互不认识的人们,谁都不想这样,谁都不由自主。我像被铁板和石头挤压着,胸痛,痛又变得麻木,我不能透气,喊不出声,胸腔好像被挤瘪。前后左右,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岩壁狠命地压过来、压过来,这一刻我只来得及想:为什么我会来这里,来这里死? 挤也是一下子消失的。死神开了个可怕的玩笑。人群一下子松开了。我能透气,能甩甩手臂伸伸腿了。原来小船开来了——这姗姗来迟的诺亚方舟!一些人终于上船了。 我终于可以呼吸了。 《罗马十一点》。那些意大利小姐们,为求得一个饭碗,排了很久的队。人也是越挤越多的,最后挤塌了楼板,有些人被压死,被陌生的非故意的脚踩踏死。 一个早晨,我们这座城市的江面上起了大雾,在一个轮渡口,等候上班的人群越来越多。当一艘轮渡在雾中开来,人们纷纷拥到前面,希望可以搭上它。于是挤就发生了。前面几个人被活活挤死——医院结论为胸腔受到强力挤压后窒息致死,然后才是被踩踏。 一个公交车站上,等车的人群把一个十岁小男孩挤倒在地,小男孩被一辆姗姗来迟却飞快进站的公交车当场碾死,而人们正拥向这辆车。我在电视上依稀看到小男孩的血,他飞出一边的书包——里面应该有他的课本,他的练习簿,他的圆珠笔,他的矿泉水瓶子,他心爱的漫画书,小贴纸……在我儿子的书包里,就常有这样的小玩艺。小男孩,他高高兴兴地背起书包放学回家时,怎么会想到这是他短暂一生中最后走过的路程呢? 下班高峰时刻,在一个地铁站台,一个年轻姑娘被候车的人群挤下地铁站台,这时进站的列车还没有停稳。在电视新闻画面里,幽暗的铁轨上有一个用白色标出的死亡人型。它是蜷曲着的。它毫无准备。被拥挤和死亡选中的她,也许正要去赶赴一个爱的约会,她仔细涂画了她的口红和眼影,手袋里还有小小的礼品,是要给对方惊喜的。在列车开来时她甚至感觉到风,她因沉浸在秘密的喜悦中而对身后突然聚集的拥挤人群毫无知觉,她的心还被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包裹着…… 我曾被可怕的拥挤裹挟,我总是把这些被挤的人想象成自己。我感到那从后面、从左右、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推挤而来的莫名力量,那种恐怖的合力。那也有我的一份啊,如果我也在其中。那么,还等什么,为什么不马上就退后,在任何拥挤的或可能拥挤的地方,向后转,离开? □周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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