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这段时间一直为去南极的事愁眉不展。报名期限越来越近了,对钱满不在乎的她此时缚住了手脚。她曾想引诱老总进而陷害他使自己能离开目前供职的杂志社并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金,刚要实施又觉得换取的目的同她支付的巨大精神损失相比有点微不足道。 卓尔最亲近、最知己的女友是陶桃,但每当卓尔提出精心策划的动议时,陶桃总是斜睨着眼阴阳怪气地扔出一句,“有病啊,你就作吧你。”而且她像一个美丽的巫婆一次次地发出卓尔必遭不测的预言,又一次次灵验地得到证实。陶桃不倦地引导卓尔怎样做一个像她那样优雅贤惠而又有着含而不露的欲望的淑女。卓尔对此大为头疼,觉得那些东西太琐碎太矫情,但她知道她的生活离不开陶桃。 这天,陶桃邀请卓尔同陶桃新认识的男友共进晚餐。为钱一筹莫展的卓尔听说他是一位老板时,激动地欣然赴约。然而当她看到他那冷峻呆板的架势时,沸腾的血顿时冷了半截。她知道像这种类型的老板,肯定头脑清醒,决不会心血来潮地给刚认识的女友的女友去南极捐款。卓尔对他失去了兴趣,连他究竟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板也懒得弄清楚了。 老乔是卓尔的一个熟识且有点暧昧关系的男友。卓尔把自己不定期地拜访老乔的行为简称“理疗”。单身的卓尔觉得身体闲着也是闲着,有时不妨从事一些简单的床上运动,既能防止内分泌紊乱,又有益于身心平衡。她认为同老乔一起做体操锻炼身体应该是最佳选择。老乔有老婆有孩子,不会提出与她结婚的荒唐之念。 在一个黄尘弥漫的下午,老乔将5万块钱送到了卓尔手里。卓尔马上抱着钱赶到了旅行社。经理说,小姐还差7万呢,卓尔说你急什么先把名报上。经理笑而不答递过来一张表格,有一栏问:你为什么要参加这次南极考察?卓尔不假思索地写上了:因为我始终活在一个个未知的悬念和想像中。 在连续的犯了一系列低级错误之后,忍无可忍的老总亲切沉痛地找卓尔谈话并宣布了请卓尔离开的决定。如愿以偿的卓尔抱着退还的补偿工资也是抱着她的南极洋洋得意地推开了那家旅行社的玻璃门,但经理却平静地告诉她报名活动已结束。在愤怒而又失望地大哭大闹之后,沮丧的卓尔无奈地走出了旅行社的大门。 当卓尔坐着她那顶2万多块钱的滑翔伞晃晃悠悠掠过山顶时,接到一个电话告诉她DD要上狼牙山自杀。卓尔慌慌张张地降落滑翔伞。开车赶到DD所在的酒店。DD去年把亲朋好友集资的一千多万,投入到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没想到竟然翻了一倍,但那笔巨款未等兑现,DD便迫不及待地用前夫留给她的一处别墅作抵押,贷款几百万成立了网络公司,想着把天下的财富一网打尽,没想到纳斯达克一路狂跌飞流直下,一千万化为乌有。贷款升至她无力偿还的数额并且利息惊人,弄得DD焦头烂额,只好上狼牙山…… 在大厅的一角,A小姐B小姐C小姐DD正笑得人仰马翻。DD赭红色的长发像一束火把在脑后晃荡,细眉高挑面色红润,一点看不出自杀的样子。大家见了卓尔都站起来与她抱成一团。DD眼泪汪汪搂着卓尔,说卓尔你的气色不太好呢,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说出来大伙给你摆平————倒好像几个小时前想要轻生的是卓尔似的。 卓尔望着眼前的女友,她们正调笑撒欢儿耍泼癫狂。她们都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除了不需要担心失身失恋之外,她们害怕失业或失眠,白天的城市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疲劳旋涡,那上面没有一根漂浮的木头可以倚靠,就连稻草也没有一根。她们压根儿不想结婚,男朋友只是在休闲时用的,比如喝喝咖啡、吃吃饭,双休日一起漂流呀攀岩什么的,当然上床是其中一项重要活动内容。 在陶桃看来,卓尔的外貌长得也凑合,身材也算匀称,虽说眼睛小了点,眉毛淡了点,鼻子塌了点,七凑八凑揉在一起竟有几分媚气。在同卓尔常来常往的男朋友中,陶桃倾向于卢荟那个大龄未婚男子。老乔有老婆,再说一个火锅城的老板,也有点不上档次,卢荟毕竟是个部委机关的公务员,但卓尔总是说卢荟是她的“蓝颜知己”不是男朋友。 其实卓尔原来是有丈夫的。他叫刘博,文学博士,如今在加拿大一个大学里安安心心地当副教授。卓尔上大学时说真想休学到太行山一个山沟里办学可就是缺资金,刘博同学当即把全月的生活费都掏给了她,而自己天天在食堂里舀米汤喝。为这卓尔留在了他的身边。结婚以后卓尔才发现她和刘博的生活习惯竟有那么大的不同,刘博的东西都必须放在一个绝对固定的地方,任何时候刘博伸手时,它们都必须老老实实在那等着他。偏偏卓尔是不可能不动的,卓尔不动就会死。卓尔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住的太久,即使无家可搬,挪一挪家具也是好的。可刘博不领情,经常恼怒地摔门而去,甩下一句:你就“作”吧你!卓尔改变不了刘博,但卓尔决不会改变自己。 后来刘博接到了多伦多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很快给卓尔办好了陪读。卓尔也希望国外新奇的生活能改变刘博,但在那个自由的地方,人的心思和个性也随空气一块膨胀,原来的磕碰越发地扩大了。卓尔不是一个善于忍让凑合的人。两个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那一年的时间卓尔真是开了眼,见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包括女人的裸体游行和同性恋者的亲密聚会。她的失落和失衡从那个时候开始了,她发现周围的男人和女人,远远比她“作”得要疯狂透彻。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卓尔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北京。 离婚多年后,卓尔在野外同一个陌生的观鸟人“作”了一次,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也记不清哪一年,甚至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人的长相。那年她往一个著名风景地的深山里走。一整天卓尔都在山林里随意游荡。在清幽的湖边,卓尔飞快地穿上游泳衣,伸出一只光脚准备下水时,一抬头发现树林子边上站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青年男子。那男子说这片湖有许多水草,想游泳到有沙滩的地方去。卓尔问他是干嘛的,那人说是观鸟的,这里有许多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后来卓尔就跟着他转了起来。 他将肥硕的鱼烤得焦黄,奇异的香味勾的卓尔的口水满嘴荡漾。她把焦脆的鱼皮咬得咯咯响,鱼油流满了她每一根手指。当卓尔心满意足地回到帐篷时,那人正用力使劲地抽打着火堆,眼里有一种忧郁而绝望的神情。卓尔走过去,伸开双臂,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他猛地抱住了她像蟒蛇一样箍紧了她的腰……卓尔觉得体内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她突然剧烈地晃动抽搐,整个身体失去了控制像一根绷紧的弦忽然断裂,更像飞机在地面滑行之后,猛地脱离跑道翘首升空的那个瞬间———她的灵魂呼啸着划破云天然后炸裂、粉碎……卓尔听到了自己的喊声,像一头凶狠的母狼在月光下仰天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嗥叫。 许多年来,那片树林和湖水,在卓尔心里依然清晰如初,但卓尔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杂志社的工作丢了,但房款保险仍要月月支付,卓尔很快感到了经济的拮据。在懒洋洋地睡了几个星期之后,她应聘到一家名叫“天琛”的珠宝公司做了一名广告策划。她不知道天琛的老板正是陶桃的新男朋友郑达磊。 郑达磊在事业和生活细节上都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由于他的严格自律,他对任何人都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郑达磊不是一个过于迷醉女人的男人,女友的更换也不频繁。但让他下决心同谁结婚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比如说陶桃,一出场曾给郑达磊留下极好印象,一些棘手环节被陶桃不动声色地摆平了,在同她上床之后,他又知道了陶桃的美丽不只用眼看,还要用身体感悟。然而时间长了,他却发现陶桃的身体被放大了而脑袋变小了;社会经验丰富而知识贫乏;浑身色彩鲜艳而腹部干瘪空荡…… 一天,卢荟请卓尔假扮她的女友去见他将要去世的母亲。卓尔答应了,几乎把假戏当成了真事。她拉着老太太的手,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并抢着给老太太喂水抹脸,最终使老太太得以平静安详地离去。卢荟借卓尔冒名顶替,用毕后又将她放回了原处,虽说是信任是友情但毕竟泄露了卢荟的一分心思:卢荟不爱卓尔或者说不准备同卓尔结婚。尽管卓尔对卢荟说不上爱,但她希望卢荟有一点点爱她。除了老乔没有一个人郑重提出同她结婚,这让卓尔多少有点沮丧。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渴望爱情。 卓尔从老乔嘴里知道了郑达磊是天琛的老板,觉得十分扫兴甚至别扭。郑达磊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卓尔的商业感觉特别敏锐。他决定成立“天琛广告艺术室”,由卓尔领衔主持,将商业性的活动同源远流长的中国玉文化结合,通过大型策划来提高社会对玉文化的认可程度,以此来提高天琛公司的知名度。 当卓尔策划的大型活动得到了郑达磊的首肯并着手实施时,惟恐韶华尽逝的陶桃以肚子里的孩子需要父亲为由要求郑达磊马上同她结婚。她知道这种孤注一掷的方法十分危险甚至愚蠢,但33岁的陶桃觉得属于她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的有效生命实在不多了,然而郑达磊却说随你的便吧,转身离开了。 陶桃流产了。医生说是由于以往频繁流产导致子宫壁变薄造成的习惯性流产,而且恐怕再也不能要孩子了。在陶桃昏迷时,郑达磊送来了一套翠玉手饰,惟独缺了陶桃梦寐以求的戒指。失望的陶桃将其愤怒地丢在一边。当卓尔为陶桃心慌意乱时,她接到了电话,DD死在了医院,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卓尔觉得自己和陶桃还有DD,都被医院那雪一般的白色床单淹没了…… 策划最终达到了郑达磊的目的。疲惫不堪的卓尔准备好好地放松一下时,郑达磊却闯进了她的卧室,将那枚碧绿的翠戒放到了卓尔雪白的掌心里。那是郑达磊最后一次见到卓尔——第二天,卓尔给陶桃发了一个邮件后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面。陶桃在卓尔走后不久,举行了“闪婚”,新郎也许是比她小几岁的齐经理也许是芦荟,但肯定不是郑达磊。不过陶桃同谁结婚不重要,重要的是陶桃已经结婚了。郑达磊偶尔也会给陶桃打电话,拐弯抹角地问起卓尔。 陶桃认真地说:卓尔去找翡翠鸟了。陶桃知道,卓尔曾见过很美的翡翠鸟,但她也不知道它们飞到哪里去了。 【原著】 张抗抗 【缩写】 张家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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