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步的朋友张延华是爱狗者。他有各种狗，并掌握狗的价格和交配方面的信息。那天，他把一只“吉娃娃”带到辽大操场。吉娃娃是袖珍狗，产于遍布仙人掌的墨西哥，比猫还小一些。在锻炼的莽汉之中，加入这么一个像松鼠、像鹿，又像猫的动物，严肃热烈的体育气氛被冲淡。
这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操场上的人做着各种动作，跑圈、跳绳、踢球、倒立，所有的人全在出汗。这些事跟上班、卖菜、下馆子比，当然显得奇怪。吉娃娃在其中，忽奔跑、忽蹦高、忽看引体向上的人，目不转睛如记数。大家笑了，锻炼的气也泄了，说小狗模仿咱们呢，像讽刺，戏剧中的丑角不就以夸张的动作讽刺人生的乖张吗？吉娃娃看大伙不练了，便在众人的围观下哆嗦，耳朵像树叶一样——它的意思是让人抱。大伙轮流抱狗，大发赞美之词，狗得意。据说狗能晓人语——吉娃娃通的乃是汉语，带沈阳口音。这狗得意之后，并不傲慢地大吠或撒尿，而显谦逊。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墨西哥人也是谦逊的，虽然他们戴着宽沿帽跳舞；女子跳舞时掀动的大裙子，里边能装七八个人。吉娃娃谦逊时假装吃草，表示有羊的温顺，还认真地听人谈话——谈话的内容是关于它的各种资讯，比如交配一次需２０００元；还有狗要吃狗食，用狗香波，服狗维生素Ａ、Ｂ、Ｃ、Ｄ、Ｅ……吉娃娃闻之摆尾，意思是知道、同意。我感到做一条狗之好是人所享受不到的。没有一个人在早晨被一堆人围着赞美，赞美他的方方面面，包括私生活。在辽大锻炼的人，多数下岗，更没什么可赞美的事。
快上课了，学生们穿越操场去教室。几乎每一个女学生见到吉娃娃都发出韩国歌迷式的惊叫。女学生虽第一次见到吉娃娃，但一见如友：“哎——呀！”“哇——塞！”声调里的娇嗔，一听就是赞美狗的。如果用这语调爱戴一个人，这人——用港台的用语——会疯掉。这是眩晕之余的心声。吉娃娃当然懂这个，嗅女学生的鞋，表示“彼此彼此”。女学生蹲下，说“……耶”，语尾助词全是“耶”。不然不像夸这么好的一只狗。吉娃娃得到最好的赞美后，总是昂头，睁着大眼睛与人对视。我觉得眼里话语最多的是狗与马。狗的眼里总有湿漉漉的情意，还有缠绵与期待。狗眼多情，但绝无人眼多情时的风骚。狗的话语挤在眼睛里，这些话仿佛与委屈有关。上帝不让狗说话真不公平。狗在凝视之余，开口“汪汪”，然后对自己“汪汪”的空洞感到失望。因此狗叫完，嗓子眼儿常有呜咽的余音，意谓无言以对，徒唤奈何。
吉娃娃那天在操场做一圈大秀之后，钻进张延华怀里。它的脑袋从运动服里露出来，看大伙，作别。小黑鼻子下边是拉锁，像钻入睡袋一样。
□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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