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壁炉前的沙发椅上盘腿而坐,像坐在东北大炕上的人对我说:给一个诗人、艺术家立传,还不如给一个黄包车夫立传有意义。他说一口乡土味十足的普通话,话里却带着一些文诌诌的字眼——“立传”,“意义”。 我对语言敏感而又挑剔,虽然当时,我不过是个中文系大学生,而这人据说是一个专家,正在给沪上一位著名老画家写传记。这间带壁炉的房间,就是老画家文革结束后给退回的房子,枝形吊灯上积满黑灰。 这句话在我听来是新鲜的,和书本上及大学课堂上的话很不一样,不那么严谨,不是一长段推论和实例后的总结,也未经详细阐述。它像是这个人脑子里灵光一闪后蹦出来的,然后便戛然而止。 这人说了一大堆话,我独记住了这一句,以及,他说话时那种微微眯缝着眼睛的表情。他留着黑亮的络腮长须,穿着破旧的薄而变形的圆领老头汗衫,像是一个惯于在乡野水边喝茶下棋的“高人”,突然被请到上海复兴路上这座洋房里。他额头上不停地冒汗,一把散了边的蒲扇被他不停地摇着。不时,他的哈哈大笑声响彻房间,中气十足。 那时我正对一个老诗人的诗歌发生浓厚的兴趣,准备为之写一篇论文或一部传记,所以向他特别请教。而这个也在为艺术家写传记的人却对我说不如给一个黄包车夫立传。我感觉受到了否定或者讽刺。 大学毕业后我还是为那个我崇敬过的老诗人写了一部传记,极为认真,以几次采访和一大包卡片、资料为基础,来回几稿,却怎么也写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程度。我把它锁进了抽屉。我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我对写作和与写作有关的很多事产生了怀疑。这促使我思考。思考过程中这句话一直在响,从一个笑哈哈的胡须抖动的大嘴里出来。一个黄包车夫,拉着旗袍女和西装客在跑,跑过很多地方,我不曾想到和关心过的地方,看起来不协调的地方,离我固有的“审美”很远而离大地很近的地方。这句话终于脱离了说它的人,成为我自己的了。 几年前我的《荣成别墅三楼》(那时还叫《微弱的火焰》)初稿完成时,一位读过它的编辑问我:为什么你写这些事,用这么沉闷的方式?我听出他的潜台词:为什么你不写那些今天人人都感兴趣的,温情或者火热的故事,为什么要把这些过去的、残酷的、令人不快的人和事这样呈现出来? 我没有回答。在心里我说:我在给一个类似黄包车夫的普通人立传,一个小人物,一个卑微的生命,而这人所见证的历史和生命本身未必没有伟大。在那一刻,我深深感谢给了我金玉良言的那个人。 □周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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