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好多神秘,比如千里迢迢去一个地方旅游,抵达却觉得来过。那年我到九寨沟,怎么看都像来过。我在心里批评自己不谦虚,但还觉得熟悉,连公路也熟悉,不好办。有时见人,见一个第一次见的人,像见过。互相寒暄推敲来历。才见就像见过,这使人想到一个词:前生。 人如有前生,大可玩味。我不止一次地揣摩前生,然而记忆被覆盖了。人的前生不一定是人,鸟、树、庄稼?都可能。最愉快的是鸟。飞翔着,村庄、井、麦田、地头成排的杨树,从眼下滑过,一切全部俯瞰。在天空上,看人走路像侏儒移动。人出家门,往东看一眼,然后往西走。人挑水、蹲着吃饭、赶车,在天空看到都有意思。小鸟累了之后,挑干净地方歇着,树杈和屋檐是它们常呆的地方。但别站高粱穗上,不稳。小鸟是生物中最爱说话的,喜欢词语和言说。天蒙蒙亮的时候,它们谈兴大发。有一次,我住在西安八丈沟,那里密密多树。在树下走,小鸟争着往你肩膀上拉屎。天刚亮,窗外大哗,约有一百多只鸟激烈辩论。小鸟在说,而不是唱——是一些短促、争夺、急切的声音。它们相互抢过对方的话头,使你也想加入。我到院子里,仰面却见不到发语者。哗然里间或有唱,音长而流滑,像嘲笑什么,隔一会儿嘲笑一次。它们彼此一定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但咱们加入不进去。想到了公冶长,这位孔子的女婿通晓鸟语,而我们只知花香。听过了鸟啁鸟啾,再听人说话感到别扭。我住八丈沟是为开会。会上发言远无鸟之流畅。一是声母韵母往一起拼,听着费劲;再者,许多话比鸟语还难懂,如“后现代主义之后的文学走向”。还有一些话听是听懂了,但不知说它干啥,如“我出了6本长篇,他们非给我开研讨会,我不同意”。听听,这人心多狠,不让人家开研讨会。我估计,后来那些想开研讨会的人都急哭了,住院再不就上吊了。 公冶长先生通晓鸟语,偏得大享受。但他未将听到的鸟意与鸟义写下来,供我们学习,是可惋惜的事,或者天机和鸟机均不可外传。估计当年他也是不太愿意听人说话——话里的谎言巧诈太多,转习鸟语。 在八丈沟,我交替听鸟语和西安语,相得益彰。我喜欢西安话,执拗、直捷又婉曲。我跟朋友说,这些秦始皇的话真好听。 □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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