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不多,可仅有的几篇小说几乎都提到了一条叫“峡”的河。在《玉米地·杨树林》里我这样写:“村外有一条小河,名字叫“峡”。河道很宽,河水很浅,但四季长流不断。河底布一层黑黑白白的鹅卵石,河中有许多圆的石头凸出水面。岸边杂草丛生,柳树婆娑。夜晚男人在河里洗澡,白天女人在河里洗衣。”在《流水情节》里我这样写:“峡河是一条季节河,冬天雨水少的时候河面就窄些,水自然就浅了。夏天就不行了,夏天不光水面宽水流也急。”许是峡河在我的小说中出现得太多的缘故,朋友对峡河的印象也深了。他们说峡河的名字起得好,写得也美,让人思念和回忆。 峡河的名字不是我起的,它就叫峡,至于美不美也不是我写的,峡河本来就是那种样子。我的许多小说本没有生活原型,有原型的东西我恰恰写不好,即便写出来了也不生动,多是虚构,惟独这条峡河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我的十根手指头,我熟悉它、理解它、热爱它。峡河的源头就在我们村北的山上,山叫蟒山,山下有一眼泉叫蟒泉,峡河的水就是从蟒泉里流出来的。 我很小的时候蟒泉水极旺。泛着清粼粼的水花,涓涓地向外涌。峡河里的水就显得很厚,碰到河道拐弯或河底不平的地方还会产生一些波澜。我上中学的时候蟒泉水依然在涌,只是没有了水花,也不显得旺了,峡河的水就显得很瘦,有几处地方窄窄的,扭扭搭搭很纤细,像窈窕女人的腰。后来我长成大人了,蟒泉水已不再流,峡河也就干了,只有夏天暴雨时节才会有一股浑浊的山水汹涌而过,但那只是短暂的,天气一晴,太阳一出,依旧干涸。 我所写所记忆所念念不忘的峡河其实就是我童年时代的峡河。那时的峡河真是极美的,水从峡河里一出来就注入了一段曲曲折折的石道,石道或深或浅,水在里面或蹦或跳弄出一连串古筝才能发出的声音来。等到进入村庄西边的那条河道,水就变平缓了,舒展了,腼腆了,真真的像一面明镜。河两岸也没有淤泥,而是铺排着一长溜红得发紫的石板,石板很平净,很光滑,经常有女人坐在上面洗衣服,衣服五颜六色,女人的腿大都很白,很白的女人的腿就把河水映衬得愈发清亮。那时候肥皂和洗衣粉还很不普遍,女人洗衣服都用皂角,皂角是鲜的,掰开一小段放在衣服里,包好,用槌衣棒轻轻砸几下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气泡漂出来,一河道都是香喷喷的皂角味。 峡河西边是一片很大的菜园,菜园的土质很适宜种植芸豆白菜萝卜和豆角。峡河东面还有一个生产队的牛场,农事不忙的时候,一大群黑黑黄黄的牛就在牛场门口的一块平地上半睁着眼睛睡觉。每天早晨和傍晚,饲养员老王大爷都要把牛赶到峡河里,让牛喝水。早晨牛只要一喝足就会被牵上来,该下地的下地,不该下地的就重新在平地上拴好。傍晚牛喝足了之后,老王大爷并不急着将牛牵上来,而是晃着一根细长的柳树枝赶着牛们沿河道往上走,然后再把牛们赶下来,如是几次,老王大爷说这是给牛刷蹄,就像我们人类洗脚。果然牛上来的时候蹄甲铮亮,黑白分明。我记得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我们那一带牲畜中流行一种叫“沤蹄”的疾病,我们生产队的牛们却完好无损。我小时候的夏天几乎都是在峡河里度过的我曾在峡河水边的草丛里捉过线鱼逮过泥鳅,然后用长长的茅草叶将它们串成一串提着在村道上甩甩拉拉地走,我也曾沿着河岸追赶着河面上一片漂浮不定的树叶走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然后在家人的千呼万唤中又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再返回来……童年的峡河孕育、滋养了我的性情,童年峡河的美好也变成了一脉水流与儿时的奶饭一样融进了我的血管,它营养着我,滋润着我,使我走得越远越感觉与它的联系更加紧密。 今天的峡河已经没有水流了,可是现在我一想起它就感觉那宽阔的河道仍绿水盈盈。我知道这感觉是虚幻的,我还知道这虚幻感觉中的盈盈绿色并不是水,而是一群群人和一桩桩故事,他们或醒着,或在沉睡,他们一经点化便会鲜活生动起来。看着他们我就好像看到了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会产生一种不可遏制或者叫不可一世的欲望和想法,我被这种想法和欲望弄得激动不已。——峡河就是以这种方式给予我的,它已经给予我许多,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还将继续给予我。你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吗,那条叫峡的河! □张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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