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扑克的玩法在我们这地方流行了好多年，名叫“三打哈”。“哈”在长沙方言里，有“蠢”的意思。那么“三打哈”就是三个聪明人打一个蠢人了。这还不同于“三英战吕布”，刘、关、张固然英雄，吕布除了好点色也毫不示弱。小时候看连环画，吕布画得其实比在桃园里结了义的那三位大爷还要酷。王志文比他差太远，葛优更不要提。倒是章子怡长出了几分貂蝉的狐媚，所以章小姐是应当爱吕同志布酷哥的。这种扑克牌的玩法，精义就在这个“哈”只能“哈”出两条路，要不就成了三个打一个，桌上出现一只烂苍蝇；要不就成了一个打三个，桌上出现三只烂苍蝇。断然没有四只烂苍蝇或四只苍蝇拍的“大东亚共荣圈”可言。我以前喜欢看人下棋，后来有了“三打哈”，就觉得棋类运动不可取，你死我活之外，居然还有平庸的和局，让战争双方一团笑脸，干戈玉帛，握握手，拍拍肩，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样子，虚伪得不得了。“三打哈”就符合我的人生观，要么赢得痛快，要么输得惨烈，“哈”须“哈”出石破天惊来。
我当然最愿意看的是一个打三个的局面，俗话说“好汉难敌三把手”，一打三那可是好汉敌了六把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输了有悲剧的震撼，赢了有喜剧的精彩。三个打一个，则既无震撼，亦无精彩，让人鄙夷。所以读《三国》时我一如章小姐，爱的是吕同志，但不爱刘、关、张。
因此“三打哈”中，我对合纵连横之“三”向来不以为意，对有“蠢”意之“哈”倒是情有独钟。也因此，我时不时地便得了些震撼或精彩。当然，但愿震撼少一点，精彩多一点。这心理有点像阿Ｑ，看到“柿油党”白盔白甲从乡下掩杀过来，把财主赵老爷家的宁式大床抬出去，于是欢天喜地，以手加额。穷人打富人，蠢人打聪明人，正对我们这样有魏延反骨之徒的脾胃呢。
我的朋友中有一位四维罗，玩起这种牌来，立场坚定，界限分明，决不做那“三”中之人，一场牌局从头至尾，做的都是“哈”——而且决计不给机会让人家来做这“哈”。按长沙的俗话来讲是“哈到了家”。这样一来那另外三位可就高兴得不得了，盘盘都是在野党联盟，把执政的“哈”打出五颜六色来，叫你精彩不多，震撼不少，又叫你小斗进来，大斗出去。所以概率上讲，四维罗一贯是输多赢少，成了被欺的主。然压迫愈深，反抗愈烈，埋锅砸灶，背水一战，场面悲壮与西楚项羽垓下之围相仿佛。
我有时不平，问这朋友，何以不乖巧一点，除了做做“哈”，不妨也做做那“三”分之一。朋友答道：有什么意思，人多得势，仗势欺人，赢了不光彩！人常说，打牌是打个性，我这四维罗朋友在牌桌上玩的正是个性，不似在野党联盟诸公，玩的只是输赢。于是人格高下，立马可判。
四维罗性极豪爽，常常呼朋引友，整夜啸聚，酒呷过了，茶喝过了，余下的节目便是打牌。凡豪爽之人必爱热闹，假如一桌四人，人人只是玩输赢，则难得热闹起来。虽然每一盘必有一人为“哈”，但假如是抓了一手好牌，有做“哈”必胜之把握，生生打出三只烂苍蝇来，则热闹也热闹得不是味道。故四维罗每盘胡乱抓一手牌便要来做“哈”，则大半也是为了热闹。尤其抓了一手烂牌，亦吆五喝六，孔乙己买酒排铜板似地把牌排下去，不热闹得鸡飞狗跳那才怪呢。
四维罗说，朋友要紧，输赢不要紧。这话也是说得豪迈大器。而那些朋友则输赢要紧，四维罗不要紧。一局到天亮，纷纷上厕所小解之外，是掏掏腰包清点进账，脸上浮一个一点倦意也没有的满足笑容。“三打哈”真是好玩，莫说是打的士回快乐老家去，打飞机到夏威夷怕也是差不多了的。
□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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