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少年老成是值得夸奖的;一个人老夫聊发少年狂,那也十分可爱;怕就怕不老不少,老成不是,天真也不是——豆腐掉在灰里头,打也打不得,拍也拍不得。基本上,文武斌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来了,“呷酒呷酒!”进门就是一声霹雳。主人就连忙出去买酒。其实文武斌是从外头进来的,何以他自己手里不提几瓶来? 所以,基本上,文武斌不呷自己的酒。思念起杜康了,就到社会上串门,人尚未跨进别人家的门槛,颈根就暴起来吆喝——“呷酒呷酒!” 主人多半好客,文武斌来了嘛,晓得他的脾气,一要有好菜下酒,二还要呼几位朋友过来陪他聊天。其实要不得几口猫尿,文武斌就红了面皮白了眼屎。人问他:还呷?他把桌子一拍,“倒满!倒满!”杯子不小,一倒就倒得四两。反正这酒又不是自己的,心痛也当然不是自己的。 接着开始聊天了,就把腿撩起来,鞋跟说不定就到了桌子上,还一摇一摆,耳朵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爵士乐。作陪的或许不擅饮,但聊起天来倒是好手,这世界每天里有那么多垃圾,也有那么多垃圾一样的烂事情,七嘴八舌是说它不完的。 “真的啊——?” 凡你一开口说事,文武斌即一惊一乍,眼睛瞪成了土豆,表情极是夸张,仿佛说事之人把一枚从阿富汗带来的地雷扯掉引线放到桌子上头了。实际上呢,说事之人说事,才是开了个头,且这事可能只是说事之人今日到口腔医院换了口假牙。牙是假的,所言之事倒是真的。但又何必你文武斌一定如此惊奇呢? “妈妈的——!”凡你所言之事,新鲜的也好,奇怪的也好,鸡零狗碎的也好,文武斌皆弓身如一只大虾,一脸莫名其妙地紧张,到最后事说完了,就来这么一句,然后释然嘘一长气,土豆变成蚕豆,鞋跟又到了桌子上。 文武斌呷酒,一呷呷一通晚,最后一清他的账,白酒两瓶,啤酒五瓶,听事八八六十四件,鞋跟在桌上地下之间运动一百五十回,眼睛从土豆到蚕豆之间变来变去亦一百五十回,开口所说之话,反反复复统计起来其实就是那两句:“真的啊——?”以及“妈妈的——!” 说他年少,他差不多快五十岁;说他老了,他还不到五十岁。文武斌你串门串得好,只是莫串到我屋里来。 □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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