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地记得近20年前学习张海迪先进事迹的情景。那一年我大约读小学四年级,有一天,老师带我们到镇上去,在一个大院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资料,县里来的广播员拿了一根小巧可爱的教鞭指来指去地娇声说:“这是张海迪在刻苦地读书,这是张海迪在……”参观完了,大家却并不走,也不是为张海迪激动,而是迷上了那个大作怪的解说员,她烫着卷卷的大波浪头,花衬衣,细如笔杆的高跟鞋,一条长得包着脚后跟的大裤子,上半截紧紧的,下半截开得像个头号大水桶,和一个男青年并排坐在院子里惟一的一张排椅上,嗲嗲地说什么,我们哪见过这个呀,大家全看呆了,解说员很反感地轰赶着这些土不拉唧的乡下娃:“去,一边去,走开。”大家嘻嘻哈哈地闹哄着散了,回家当个奇景告诉给爹娘。照例的,也得交给老师一篇套话连篇的观后感。 10岁娃娃懂什么奋斗与坚强?只记得她乳名叫玲玲,觉得比我们的好听。真正地体会她的人生是在成长以后。在发现着自己的脆弱里,就渐渐地觉出她的伟大。一个人能有多少力量,爹妈的几句批评,一点不公正的对待,一次失败的恋爱,都足以击垮许多人那敏感的自尊和脆弱的心灵,我虽然不是那种动辄想不开的人,然而在人生低潮的时候也常觉得生命了无意趣,甚至有生不如死的强烈冲动。一个人,如果每一天都在感受着病痛的苦苦催逼,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情形?活着,首先是一种肉身的存在,看着生命的花拔节、蓄蕾、绽开、落果,体会做女人潮来有讯的秘密,还有轻轻跳跃、缓步舞蹈的快乐,这是每一位最普通最平凡的女子都能从自己的身体获得的乐趣,谁也不会对这些太在意,因为它与我们的身体和生命是同在的;然而对她来说,这是种奢望。她是那么美丽,可她从自己的身体得来的,也许都是疼痛和麻木。我特别讨厌疼,小时候我痛经非常严重,常常疼得一阵阵发晕,每到这时候,我都觉得特别厌恶自己的身体,我觉得它简直是我的敌人,而我却不得不跟这个肆意折磨我的敌人共处,我仇视它。而终日与病体同在,那不是在跟自己打架是什么。 这世界上,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成全一个人,由疼痛所成全的必定都是人中的豪杰。尼采,患着种种濒于死亡的恶疾,却跌跌撞撞地在热那亚的丛林里发出做超人的呐喊,他说,对于一个本能上健康的人,疾病反而是生命有力的刺激。脑满肠肥的人昏睡着,濒于死亡的人却蘸着自己的血抒写震撼世界的诗篇。陀斯妥耶夫斯基,又是一个衰弱的癫痫病人,他那些思考上帝和人生问题的小说已经入选全世界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之列。还有普鲁斯特、霍金,他们都是病人。尽管不与他们比肩,然而我相信她同他们一样,是疼痛塑造了她今天的生活和文字。《生命的追问》,我是在书店里站着读完的,直到有一天我手里有了几块余钱,才跑去珍宝似地挑回一本,唉,我想那每一个字都是她的世界,是她的心。没有很深刻震撼的东西,可是就是觉得那些文字滚烫烫的,有温度;还轻盈盈的,像在飞,替她不能迈步的主人尽情飞,而《绝顶》是有了一些哲理。一个像两头燃烧的蜡烛一样不惜命的人总会照亮那么一块地方,古希腊人把哲学当作洞明世界的认识,《绝顶》的哲理是她燃着自己生命的油在漫漫求索中发现到的。 许多年前,我就想去拜访她。她很漂亮,藏在这个古老城市的一个角落里,有她,这个纷乱的闹世就有分量。一个好城市是需要有些活得很出色的人的。可我一直没有去,好像这是个神秘的心愿。 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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