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和孩子不时地在谈论战争，战争就在我们的身边发生了。
小时候，孩子曾经喜欢过一些水枪、坦克、战舰、塑料士兵等等的玩具武器，那是一个男孩子从久远的生存基因中遗传下来的本能，但大了，他应该用理性来看待武器、战争和生命了。
电视、报纸、网络不断地把战争的消息传来传去。
我总是不想看那些有生命流血伤亡的恐怖场面。我总是想到已经久远了的一场战争中人们描述过的一件事情，一位年长的士兵挥起锋利的军刀向敌方砍去的一瞬间，他没有看到凶恶的敌人，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那灰蓝色的眼睛正可怜地望着他。我还总是想到二战后参战国的母亲们，她们在胜利后的街头上疯了一样地寻找自己的儿子。她们最后在一块块墓碑前沉默了下来，眼前晃动着儿子永远的十八岁的身影。
我扭头看我的儿子，他还只有十四岁。
如果战争会夺去我的儿子，那么不管它是什么性质的，我反对一切战争。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们都会反对这样的战争。
那你怎么不上街游行？儿子问我。
我用其他的形式反对战争，就像我用很多形式防备生活中的危险一样。我回答。我一直在阳台上准备着一条绳子，那就是为了防备万一家里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好用它把你从阳台上吊下去的。
儿子笑了，他看到过阳台上的那条绳子，他只是还不知道母亲爱他的程度，不知道天下的母亲为了孩子所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你把我吊下去了，你怎么办？
我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没有了孩子，母亲的生活就会很快地苍老暗淡下去，就会再也没有了光明和幸福。生命的损失是什么也不能补偿的。
你以后长大了，一定也要反对战争。我告诉儿子。
战争不是你反对就能不打了的，是有些问题解决不了，是有利益在里面。生活好像已经使孩子的思想很深刻了。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生命，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谁的利益也不能损害别人的生命。
那要看什么样的战争了。如果有导弹来打你了，你就必须用反导弹才能打回去。你要是坐着不动，那肯定是会把你打死的。孩子似乎是想区分战争，想用战争的力量来对付战争。
不管什么性质的战争，都是会伤害生命的。我固执着母亲的立场。因为所有的战争，受害的都是那些无辜的人民和士兵，他们成为了权力者操控的工具和牺牲品。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战争的场面，那些喷溅的鲜血、毁坏的建筑物、突然倒下去了的士兵，茫然地望着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儿童。
在一个春天刚刚开始的日子里，我沉默在一些不安定的心理里。我不得不与孩子谈论战争。战争也许一直是伴随着人类生存的一种方式，它曾经造就过英雄，改变过历史，产生过很多悲壮感人的故事，但它永远不是一种人道的方式。
战争带来的真正的伤痛也许永远都在母亲的心里。她们是最恐惧武力和死亡的，她们要妊娠和分娩，要紧紧地护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要维持家庭基本的衣食，而为了早一天结束战争，她们又不得不眼见着自己刚刚成年的孩子走上战场。
很多很多母亲的心被战争撕裂了，被痛苦和同情、忧虑占据了。
为了孩子，我宁愿舍弃人生的很多享乐和利益，甚至舍弃自己的生命。我一直这样想。而反对战争，让所有的孩子有一个安宁和平的生存环境，有一颗没有遭受创伤的心灵，则是世界上所有母亲的愿望。
□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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