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千山住过一夜。傍晚时分,从旅舍出来,准备穿越公路去对面的庄稼地。玉米已经秀出流苏般的暗红与白金色的须子。那里响起昆虫的大合唱。地边上,母鸡埋头啄食,公鸡警惕地眺望四周的治安状况。 然而公路车多,准确说是车速太快,没有横道线,只好等。这时,树叶和屋舍的人字形尖顶反射夕照,空气中传来仿佛只在夜里才有露水的气息。我无意间低头,看一只小虫已经从马路对面爬了过来,就像踩在上帝的脚上。小虫一寸长,栗子色,蓬张金红的须毛。 我觉得小虫太勇敢了,无视卡车、出租车和农用四轮车的飞驰。一只白色的小狗,刚刚被桑塔纳撞伤。小虫爬得很慢,显出优雅。它怎么能从车流如鲫的公路上爬过而毫发无伤呢?我甚至想把庄严、大义凛然这些词献给它。 我想起福克纳说的“我对我们的评价是以我们做不可能之事所获得的辉煌的失败为基础的。要永远梦想,永远定出比你所知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标(《创作源泉与作家的生命》)”。福克纳认为,人生的底牌就在“不可能”三字上,人所做的一切都在挑战不可能,包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小虫显然是个千山版的小福克纳,我按照最近颁布的新共同条令向它敬了个帽檐礼,小虫还我进行礼。 我遇到的第二件趣事跟麻雀有关。我家后面有一处废园,大门紧锁,野草疯长。有一株草(我惭愧于没有植物学知识,不知何草)直不棱登长了一米多高,旁叶无出,顶端有穗,如军乐队的指挥棒。一只麻雀俯冲过去,草低头,就在麻雀要掉下去的时候,它飞开,再俯冲。我以为其乐趣已经超过荡秋千。隔一会儿,麻雀找来一只伴侣,它俩对冲落草,两力相抵,草竟不晃。于是两只麻雀快乐地大叫,重新玩这个游戏。如果两只麻雀落在草上的时间不一致,草一定弯腰,而另一只麻雀会扑空,重新开始。当它们稳稳地共居一草时,便大叫,炫耀这一胜利。 我没想到麻雀竟会搞游戏,我以为它和老鼠一样,只为生存奔忙。麻雀不仅游戏,而且幽默,有搞笑态度。过去我小看麻雀了。它不仅懂得生存,还懂得“生活不过是游戏,艺术也不过是游戏,虽然是高尚的游戏。我们生活在一个喧杂的时代,要想逃避它,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做梦。我们在梦中见到这个坚不可摧、玄秘深奥和清晰可见的世界(博尔赫斯《文学只不过是游戏》)”。这段话我刚刚读到,但废园的两只麻雀显然早就读过了,且实践之。 福克纳和博尔赫斯提到了梦想、游戏、可能与辉煌的失败。我读过似懂非懂,以为翻译得不对劲。而小虫和麻雀以简单的举止告诉我,没啥不对劲,如泰戈尔访问日本时在演讲中所说的:“在真理中发现美,在美中发现真理。” □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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