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珍藏着一枚戒指,是个桃木刻的小玩意儿,经年的抚弄和岁月的侵蚀已经将它变成乌色。外公去世后,她常常坐在门廊下的光影里,手里攥着这个戒指,一坐就是半天。 外婆的乳名叫做云英。18岁的时候,她嫁给了邻村的小木匠阿葵——一个清秀而和气的年轻人。像所有的乡村小夫妻一样,云英每天早起烧饭打扫,照料家里的老人和弟妹。吃过早饭,阿葵就背上工具箱子四处揽活去了,也许傍晚就回来,也许第二天、第三天才回来。过了一年多,云英生下了一个女娃娃,阿葵十分喜欢,劳动起来也愈加卖力了。有一年的冬天,阿葵出去揽活,却从此没再回来。云英急得央人四处寻找,自己也领着孩子天天在村头上望。终于有一天,一个年老的木匠来告诉云英:阿葵在路上被抓了壮丁,他说早晚会回来,叫你千万等着。说着,递给云英一个桃木的小戒指:是阿葵给你的,叫你天天戴着,辟邪。 就这样,我的外婆云英从此戴上了这个桃木的戒指,她操劳着一家的生活。在担水的间隙、在劈柴的间隙、在擦去汗水和泪水的间隙,她常常望一眼篱笆外那条通往村外的惟一的大路。然而阿葵始终没有来。 运动却来了。因为阿葵,云英和满屋子的老小成了有罪的人。一个婶子悄悄地劝云英,再嫁一回吧,石家的老大虽然年龄大了身子弱些,可是根正苗红的,心地也善良,帮你拉扯这一屋子人。云英哭了几次,她的老婆婆也虎着脸。可是,谁也抵不过运动的厉害,一家人还要活下去。云英冲着那条大路磕了个头,撸下手上的桃木戒指,抹一把眼泪,再嫁了。原以为这病歪歪的石老大熬不过几年,等阿葵回来,还是夫妻团聚。可是,自从娶了云英,我的外公石老大居然越活越年轻了,帮云英养活一家老小,还生了几个儿女。 1985年的一天早上,村里的支书却突然来外婆家:范阿葵先生明天就从台湾回来了,说要找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外婆一听这话,当时晕在院子里,手里端的一瓢水泼了一地。第二天,范阿葵先生坐的车离村里越来越近了,人们已可以看到那耀眼的车顶子一晃一晃地反射着太阳的光。外婆跟支书说:你去跟他说,我没法过,又嫁了,如今不是他的人了,看他还容不容见。据我的小舅亲眼所见,范阿葵先生没下车,支书上去说了这番话,那车直接就开到医院急救室去了。大姨——也就是阿葵的亲女儿去医院见了他一面,说阿葵1949年被撤退的国民党部队带去了台湾。退伍后,好些年没有工作,只好捡路上的香蕉皮充饥,后来还是重操木匠的手艺,逐渐地好过了,一个人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些产业,一心等着台湾和祖国大陆和好了,好回家跟妻儿老小团圆。这次回来,是把房子、地都变卖了,全根全毛地带回来不再走的。我的外婆不免又哭了几场。 范先生把所带的钱财都给了大姨处理,然而他没有答应见我外婆,也没有来村里。在医院拔了氧气管子就直接坐飞机回台湾了,不久,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这一次,我的外婆没有哭。 几年前,外公也去世了。外婆再也没有什么操心的事了,于是,我常见她打开那个布包,取出桃木的戒指看一看,放下,又层层叠叠地包上,继而又打开,周而复始,似乎永无尽头…… 看着身边女伴们如火如荼地讨论着钻石男人,我想,以阿葵的重情重意,他无愧是个钻石男人,然而当整个民族都陷入狂风暴雨中的时候,钻石男人又如何?他甚至不能给自己所爱的妻儿一天平安的日子可过。在这枚已经磨损变色的桃木戒指面前,钻石男人,这真的不过是和平年代里一个凑趣的话题罢了,茶余饭后,闲说风月,天下女子又何必自叹无缘? □陶芫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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