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是有这样的疑惑,觉得人的感悟力是天生的。因为我看到一些杰出的人,他们并没有深长的生活阅历,就能对艺术作出深刻的把握。张新颖就是这一类人。他的认真,并没有因为他的敏悟而减少。同样,他对理论的专注,也丝毫没有折损他烂漫的想像。思与悟,归纳与畅想,有时在一个学者那儿并不是相互支持的。而且,词语的组织能力也并不等于真正的见解。张新颖却能够将二者那么完美地综合一体。当我读到他的译作,特别是他耐心寻索论据、精心推演和敲凿的长篇著作,每每感到惊奇。因为我忘不了他在艺术的悟想中所一再表现出的过人才华:将无以言表之物给予圆通透彻的呈现。 二 张新颖是我阅读最多的青年学者之一。他的学问,他的表述能力以及文章的语言口吻,都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文气从容,明晰安静,内在的守持和始终如一的贯彻力,是他的特征,也是如今学界最为宝贵的东西。无论是译作还是学术专著,无论是长论还是短章,给人的感触莫不如此。 他身居沪上,生于齐鲁。 谈到地域文化,人们常常说到“齐鲁文化”等等。其实齐和鲁是不一样的,起码是有很大区别。治古史的人都知道,齐在哪里、鲁又在哪里。鲁紧连中原,鲁文化是中国的正宗。齐是夷地,沿海地区,特别是齐征服兼收了东莱之后,齐的中心进一步东移,腹地在今天的胶东半岛上。我们常说的山东半岛,包括了胶东半岛。其实后者是半岛上的半岛,从历史上看是最偏远最开放最繁荣之地。战国时期、秦代,仅就物质和精神的花样上看,从其他地方到一次胶东,等于是从今天的第三世界到了一次曼哈顿。历史上的“百花齐放”之都、著名的稷下学派,就在齐国。当年的齐国是天下的文心。 齐与鲁的不同,在于多了一份岛国的灵性。深入大水中的一个犄角,地肥山绿,群帆竞发。当年的孔子到了齐国,听了音乐合奏“韶”,兴奋激动,三月不知肉味。这是齐的艺术。现在的人一谈到齐鲁文化,马上想到了孔孟之道,想到了论语之风,君君臣臣之礼这当然没有错,可是不应该由此而忽略了齐与鲁的不同极大的不同。这种不同在今天的山东人看来,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张新颖来自齐的腹地,沿海小城招远。在我看来,要理解他的学术和艺术,特别是他的文学感知力,就不能不提到半岛的灵性。人最终挣不开生身之地的决定力,人与瓜果粮食一样,说白了也是一种土产。我是在中国大都市上海认识张新颖的,初一见以为他是典型的南方人士,因为随处都透着南国的气质,而且说话不带口音。读他的文章也是惊讶,那是一种深入领会的耐心和丝丝把握的敏感。他的一些好的文章,使人在阅读中有薰意,有抚摸感。他能够在文学的田野上屏息静听,捕捉脉动和呼吸。如果不加解释,我不仅误解了他的籍贯,而且还要弄错了他的学历。因为他出于著名学府,封了博士,却没有太多令人挠头的洋词。文章多平易,口气多随和,运力多舒展,立论多自我。 胶东半岛是水灵之地,这一点来北方游走的人都有过体会。我相信新颖是借了半岛的气,沾了上海的光。既然稷下先生远逝,天下文心他移,求学也只能到大都市了。大都市学术兴旺,鸟语花香,在某一个方面正可以和半岛地气对接。这种对接是至为重要的选择。如果走向反面,舍本求末,那就只能栖身学林,化为鹦鹉。鹦鹉既老,再传鹦鹉,代代不绝,一片学舌。如此下去,谁来传达土地上深长的呼吸? 全球一体,商业时代,声色犬马相拥之时,绝不会再有人为齐国的“韶”激动得三月不知肉味。但我多么希望新颖能以身传“韶”,携“韶”而游,让世人得知齐何以为齐。 三 张新颖从天下最美的演奏之地、从一片美声里走出,汇入滔滔人流。他并不高大,却能一再闪现自己的身影,因为他迈着齐人的步伐。他年纪不大,可是胸襟已蓄满半岛之风,站在了最大的出海口上。这是一个无需多言的时代,也是一个行者为先的时代。他出发了。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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