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是在平面纸媒上谋生活，离开了纸上的辞令做事情不免生涩木讷，有时候遭人表扬，也是与纸捆绑在一起：脸皮比纸还薄！此番秦岭行，原以为可以水陆空的立体一回了，不想，走来走去，竟走到了纸业老祖宗跟前。这当然是意外。那一天从自然保护站出来，得半日闲暇，隐约记得有张旅游地图上曾标着个蔡伦墓在这附近，一打听，就在洋县城不远的龙亭镇。而这龙亭镇原来就是他被封“龙亭侯”的封地，有这一封，他造的纸当时就叫“蔡侯纸”，风流云散之处，他也是中国文化史上偶像人物。
这里的格局是前祠后墓，与之名声相比算是小巧紧凑得很，三进或者四进的院落，地面上有些狼藉，残破的塑料多过纸屑，听说是上午刚刚举行过祭祖的仪式。蔡伦是自幼净身进宫，子嗣自然是无处能出，据说其后代是被赐的一支皇胄。看祠内的蔡伦塑像，斯文中年人的模样，面庞白净圆润，神情怡然安详，对自己的命运结局，并不似传说中的那么壮怀激烈地不能接受。
蔡伦一生在东汉内廷任官４６年，先后侍奉了四个幼帝，投靠过两个皇后，身居列侯，官尊九卿，我们现在从古装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些宫廷阴谋，蔡伦多半真玩过。以他的生平拍部电视剧，好看程度绝对超过眼下霸据荧屏的清宫戏。比如，他就曾帮汉章帝正宫窦后诬陷致死其他嫔妃，章帝死了窦太后听政，他是不离左右参与国家机密大事者；窦太后死了，他又立即投向和帝的邓后，和帝短命，和帝的儿子更短命，邓太后再立小皇侄安帝时，他是邓太后的首席近侍，处身权位峰顶。不料，这安帝是个记仇的主儿，他的奶奶宋贵人就是蔡伦帮窦太后害死的，他爹也因此被剥夺掉皇位继承权。一等到邓太后撒手西归，安帝亲政，立即就命令蔡伦自己到廷尉处领罚，他自知死罪难逃，闻讯马上自尽而亡，以免受大辱。
他的造纸术，当时也是投机钻营之举。邓后喜欢舞文弄墨，蔡伦便投其所好，屈尊兼职主管宫内御用器物和御用手工作坊的尚方令，好在他也是一个农家苦孩子出身，有劳动人民勤劳和智慧的根底，便根据西汉以来的造纸经验，改进工艺，造出了优质纸张，又因为受命于邓后，监典内廷所藏经传的校订与抄写，利用职权推而广之，形成大规模的用纸高潮。所以，后人对他亦有所争议。自唐朝就有人认为，蔡伦只是造纸术的改造者，而非发明者。但是，造纸术作为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通过丝绸之路传到波斯，又传向欧陆，这中间自蔡伦技术成熟，是所有人都承认的。造纸之外，蔡伦对皇帝皇后喜欢的各种器物多有发明，在金属冶炼、铸造、锻造和机械制造上，他也颇多成果。
蔡伦墓旁三五步远的地方，就是近旁人家的屋檐了，山墙上弥漫着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的痕迹，墓前祭案前香火味依稀缭绕，空气里更浓重的是浸麻沤树皮的腐酸味，原来隔壁还有一家民营的老式造纸坊，在那里游客可以重温蔡伦当年的发明。它固然冲淡了香火味，但也稀释了寻常祠堂的阴森气。恍惚间，觉得这里真是一个极适宜太监与太后合谋的地方。太后，做女人做到了封建社会的极致，徒有其名，让天底下的男人都不再敢想她是一个女人的事儿；太监，当男人当到了自然属性的否定面，徒具其形，世间女人也是不再拿他当男人的事儿来想的。中国文化最主要的承载方式———造纸术———就是在这样两个女不女男非男的人之间产生，倒也暗合中国文化里某些人与物的品性：不完整，不独立，不平衡，阳不足，阴也不够。
这样一想，颇难为情，好像有点“文化苦旅”之嫌了。唉，某些平淡寡味的人生路段上，有小情小调的矫饰一番，总要好过一些吧。矫情未必不丈夫，活到无情可矫的份儿上，亦是大悲哀。
好了，秦岭又重新回到地图上，此番矫情就此打住。
□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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