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年轻人和老爸开心交流，已是常见的事。以前可不兴。在中国古代散文里，写到自己老爸的极少。少而拘谨，惟恐不敬。所以也就难得写好。新文学的散文里，写得自如一点了。比如朱自清的《背影》就是名篇。胡适写母亲，鲁迅写母亲，周作人写他那个坏脾气的祖父，都很动人。但是要从中找出玩笑或平等的议论和理解，则很难。到了新时期，观念变了，写老爸才亲切起来。近来看到一文一画。一文是严锋写其老爸辛丰年的，题为《门外人的门内话》；一画是杨绛《我们仨》里所附钱媛的漫画插图。
先说一文。作者严锋的文章本来就引人。我读过他的《好书》《好棋》《好琴》等，大都发在《万象》杂志上，堪称妙文。而他的老爸辛丰年，在《读书》上发表过一些谈音乐的文章，也是妙品。他的文章特点是，能叫乐盲如本人者，亲近音乐，觉得音乐也是人间的东西。从他谈音乐的文章里已经知道他大概的经历。现在经他的公子一说，愈觉这人可爱了。严锋议叙老爸很少美称赞语，而多是心疼的揶揄，然而一个古朴老者仍然立在人前。且听他说他老爸：不是作家，不是评论家，不是学者，甚至也不能算是知识分子。因为他是初中二年级辍学，在今天无论到哪里去应聘，都会比较麻烦。他是１９４５年的老干部，“文革”受整，到新时期官复原职。他那年才５３岁。本该“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才是正理，他却要求退休。请看下文：“退休手续一办完，他就拿起一根扁担，用补发的工资到新华书店里去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买了回来。《鲁迅全集》《资治通鉴》《艺苑撷英》……”当然直到音乐唱片和音响设备。然后就读起来，听起来，写起来，欣赏，陶醉，研究，没完没了。还有全部家务活儿都由他干。儿子郑重地说：“辛丰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道主义者……我抱着一丝宽慰和感激的心情，发现现实中居然还有一个雨果小说里才可能出现的人物，而这个人就在我家里。”在所有的微讽轻嘲之后，这才露出正面的感情。在这种感情下，一个真实的辛丰年被写出来，有趣，有味。
以漫画画老爸的，那是钱钟书的女儿钱媛的作品。钱媛不是漫画家，她只是在家人间以漫画互开玩笑。但真的画出钱钟书生活的一面和生活中的钱钟书。那幅《衣冠端正，未戴牙齿》还有一个题目为《赛丑》，画中的钱钟书，嘴瘪成那样，真算是“丑”。画下又注：“爸爸作丑态”，好像也是为了玩笑。还有光膀子坐在椅上读书，和光膀子躺在床上读书，各一图，都妙。画题分别为《副院长暑读书图》和《卧读速写，时在中关园》。《裤子太肥了》画钱钟书站立看书，肥裤后部如一大兜，颇可笑。还有坐在马桶上的两幅，也饶有趣味。钱氏父女都已逝去，看了又令人难过。
□李国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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