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一入山东，便入暮年了。它忘却了壶口那惊心动魄的勃勃雄心，静静地流入大海。黄河之于山东，犹如拇指之于手掌，不仅在地图上显而易见，也在千百年的冲击史上一如母亲般孕育。
然而据我所知，山东人中见过黄河的并不在多数。我的家正在黄河大堤的脚下，离黄河仅五分钟的路程，目力所及的距离，即便如此，也未能常见，再远一点，有些人距黄河还不足十华里，然而终生也未见它。黄河边没有任何收费景点，犹如人们从不把母亲作为展览以取得生活费。许多远方乃至海峡之外的人千里迢迢来见黄河，然后离去，一如那些平稳流动的黄沙。
虽然我知道黄河在中华民族文明史上的意义，但我不喜欢用“伟大”之类的词来形容黄河，相反，倒很乐意用“平凡”来相称。这一点很类似我的母亲。母亲是黄河边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年复一年地在大堤内的河滩田地上劳作，在没有高高的玉米秸遮挡的日子，一抬眼便可望到远处那条白得发亮的河。她却绝少用远方人那样感叹的目光多看一眼，我相信倘若我们的家在十里之外，识字不多的母亲可能也终生不知何谓黄河，但是太过近的距离使她时时与黄河打照面。在引黄灌溉半挽着裤腿维护水渠时，偶尔坐上一条旧船到河对岸亲戚家做客时，甚至在河水满溢的日子与妇女们一起去执行防护任务时，母亲都与黄河有着许多平凡的接触。有时这些接触会给她带上些微神秘的色彩。许多次我把这些琐事说给朋友听，他们都忍不住发出佩服的赞叹。只有我知道母亲是位多么平凡的妇女，但我并不因她平凡而减少了对她的爱。正如黄河，它的河床是与其外面的田地几乎持平的，之间仅有土坝借以隔离。它的水流缓慢，水质厚重充满黄沙，默默无声地往前涌。即使是在河道中心，波浪也极少有半米之高，往往在你闭上眼睛时才可听到它发自内心的呼喊。
记得有一年河道断流，我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驮母亲到对岸去赶集。看似很窄的河床实则有三四华里，其时烈日当空，黄沙细如齑粉而略带杂质，纷纷散射出光芒，中心地带还保留着一点湿气，其余则早已干燥。我想下车来收集些河中心的沙土，母亲很是不解，以为这是十分没有道理的行为。后来我明白了，母亲眼中的黄河就犹如我眼中的母亲，亲切一如家人，平凡无须收藏，时时在你身边，太多夸张的行为反而觉得奢侈和陌生了。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原因之一吧。
□张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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