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好酒,一日三餐总要先抿上几小杯。他只喝白酒,可能是因为白酒“劲儿”大,就像他只吸自制的旱烟一样。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去供销社为他买过地瓜干儿酒,那是那时候他经常喝的酒。隔着二十多年的岁月回望,我已经记不清所谓的地瓜干儿酒是用地瓜干儿酿制的酒,还是村民们用自家地里产的地瓜干儿换来的酒,总之是一种当时最廉价的酒。后来,父亲不再喝散装酒,改喝瓶装的,依然是当时当地最普通的。 父亲是个极顽固的人。有病,他不肯去医院,而且他还宣扬“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观点。有一次,他大拇指上长出一个很大的包,全家人都吓坏了,用各种激烈的言词逼他去医院,但他坚持不理。后来,这个包,莫名其妙地自行消失了,从此他更得意了。后来他终于身体不支,几乎倒下,被母亲用计骗去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他血脂高,让他以后少吸烟少喝酒。他戒了一段时间的酒,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自我表扬其坚强的意志力。但后来他没有坚持住,又找了个借口开始喝了。毕竟他已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我们不能勉强他戒掉喝了大半辈子的酒,只要求他要喝就喝点好的,但人隔千里,谁知道他听不听呢? 我不喝酒,因此无从体会喝酒的种种妙处,也不能理解酒之所以能颠倒众生的原因,但我暗自推想,好喝酒的人大概十有八九是喜欢自我陶醉的人,酒至微醺可能就是一种自我陶醉吧。譬如父亲,在他戒酒期间,他陶醉于其自我克制的能力,在他复酒期间,他又陶醉于其达观的生活态度。 我时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点文章,父亲知道后要求我把报样寄回家给他看。大年初三,我家客人很多,父亲陪着众人在屋里喝酒,我帮母亲在灶间弄饭。我听见隔壁屋一片笑语喧哗声中,父亲的声音清朗而宏亮:“慧美的笔名是某某!”然后我就知道他又把他所搜集的我的作品的剪报本献宝一样拿出来传阅。父亲是真的为我自豪,可是我自己知道我那些大大小小的豆腐块的斤两。我不愿张扬,也实在不愿承受老父的这分陶醉所给予我的压力,于是屡屡对他说,不写了,没意思,并举出理由若干。我只是一说,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父亲却为之辗转难眠。第二天他犹犹豫豫地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和你妈商量过了,你眼睛不好,要不就别写了,还是身体要紧。那一颗千回百转的父亲的心,令我不由得泫然欲滴。 父亲一生清苦,半世操劳,酒是他的慰藉,使他能时不时地陶醉一回,而子女则是他的希望,是他半生奋斗的延续,是他常醉不醒的梦。以前在家时,父亲常说“‘顺’即是‘孝’”。就是说,只要顺从父母的意愿,就是孝顺的子女。可是常常,我们连这点也做不到。我只能偶尔买上一瓶好酒,连同“要少喝酒”的叮咛,一并寄给我一生爱酒的父亲。 □东篱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