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叫肖坊的小村庄。从出生一直到12岁,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村庄一步。年幼时体弱多病,父母怕失去我这个惟一的儿子,于是,就像菩萨一样地供在家里。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照相师傅,背着一架很神秘的机器。这个人让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并让我对着他那架黑东西笑。我对着那个黑匣子开始发呆。我看到身边许多人,他们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叫我笑呀,快笑呀,我只好笑了。这张相片上我的嘴很扁,嘴里还少了一颗牙,看上去就像一堵漏风的墙。我刚看到那张相片的时候,我死活不认识相片上的人,因为我未同这个人一起玩过,连面也未见过。这很有趣,一个人在许多时候会不认识自己,看着镜子中的影子觉得陌生——而这一张相片,使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样子,并开始认识自己。 在我照过相以后,我周围的人一个一个排着队照了相。他们都笑得很开心,许多姑娘还穿上了最漂亮的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然后,这个神秘的青年人让我带他到附近的村庄里去,他也要给那些人照相。我有点害怕,不是怕这个青年人,而是怕迷路。而这个青年人说不怕的,他认识路。他的话当然很值得我怀疑。我总是担心走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忽然不记得了走回来的路。 但我还是出发了,像一个真正的有勇气的小向导。我们沿着那条河岸一直往下,穿过一些田野,一些山林,一些房舍,过了一些桥,一些沟。所到之处,人们蜂拥而来,脸上挂着新鲜的笑容,这使我带来的这个年轻的照相师忙得不亦乐乎。天终于黑了,人群也终于散去,照相师的底片也用光了。我们开始回家,一路上我发现,一条路,你来的时候和去的时候,风景常常是不大一样的。但我仍旧记得脚下的路,哪里有一个沟,哪里要过一座桥。但就是在一座木桥边,我与照相师发生了争执——我说要过桥的,他却坚持说不。这时候,即使我踮起脚,也望不见我家屋顶上袅袅而上的炊烟。前面的路有许多条,每一条似乎都通向不可知的远方。我慌起来,为当初答应这个人出来而后悔。我终于哭起来,为着年幼的心灵第一次承担不起的迷惘。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家是在桥的那一边,而那个照相师,却是故意与我开玩笑的。不知他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孩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家”在他的心中占有更重的地位呢? 我在岁月中渐渐大起来。我也开始知道,离开村庄的路,再想回来时一样可以找到;村庄之外还有村庄——我13岁时到了四十里外的集镇上初中,16岁时去县城上了重点高中,再后来去上了大学。那时候离生我养我的村庄已有上千公里路——我们行走的一生,是离村庄越走越远的过程。 □彭兴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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